黄辉懊悔不已,明知王德完直言敢谏,为何偏要把他偷听来的事告诉他,让他去送死?真真是喝酒害人不浅!

    但不管王德完因何上疏直言,宫闱秘事,本不应为外臣议论,他选择将此事公开,就说明了三层意思:一是对圣上不敬,质疑圣意;二是内外勾连,传递消息;三是皇长子尚不是太子,与中宫、王恭妃等人就在外廷有如此号召力,朱翊钧岂有不恨的?

    这三条哪一条不是死罪?何况王德完一人就占了三条,死三次诛十族都绰绰有余。

    可是宫闱向来森严,王德完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事发之后,吏部尚书李戴、御史周盘等人,连连上疏论救,但皆被朱翊钧以党护、渎扰切责。并御史为首等人还夺俸一年,其余人各八月。

    沈一贯唯恐此事再生波折,亦上奏称——此等流言在一月前已经流布京师,日至于臣之耳。臣仰信皇上彝伦建极,万无可疑,且近日游宴必从尤可深信,每为人言而一人不能胜众口,今王德完有此奏,正是因为谤传满衢。欲明皇上之心,臣窃恐皇上偶未下察致动宸威,使人益增其疑。惟冀万分慎重,因此而明示皇上。

    朱翊钧看过沈一贯的奏疏,不日,又遣文书官冉登传谕内阁——朕览文书,见工科给事中王德完不谙规矩,妄言宫禁是非。且中宫乃圣母选择,朕之元配,见今侍朕同居一宫,就少有过失,岂不体悉优容?

    前还准皇后之弟王栋之袭伯爵,实朕厚礼之。意迩年以来,稍稍悍戾不慈,朕每随事教训务全妇道。中宫亦知改悟,何尝有疾?这畜物狂肆妄言,惑乱观听,卿等为朕辅弼股肱,有君臣一体大义,特谕知之。

    司礼监直房内,田义找到陈矩,问起诏狱内王德完的情况,陈矩摇摇头,说道:“他并未招出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你用刑了?”田义又问。

    “不用点刑是不可能,反正我只守八个字:祖宗法度,圣贤道理。”

    田义颔首:“既这样,我即去向陛下谏言,希望从轻发落。”

    陈矩思索片刻,道:“只是陛下目前恐还在震怒之中,此时谏言未必能听。”

    “下诏狱恐怕只有一死,但王德完罪不致死。”

    陈矩忽然想起当初张位被贬,不禁叹了一声,“诬及宫闱,本就是陛下大忌。上回是张阁老,这回又是……”

    朱翊钧遣了文书官去内阁传谕,实为解释给沈一贯听。

    而沈一贯很快回奏——臣等捧诵圣谕,不胜战栗!昨接王德完揭帖,见其言及宫闱,已恐皇上震怒,矣今奉谕知皇上加厚中宫之心,直可示之天日。然彝伦之间关系甚大,视一政一事之得失不同,中宫皇上伉俪情深,二十四年于兹朝夕侍奉,日月久长。

    皇上礼遇教诲固甚优厚万一,自今而后稍减于昔,则天下见影生疑,日滋多口。臣等虽家置一啄安能阐扬圣心之光明?而天下后世遂成谤毁之声,臣等辅弼之无状益不可追矣。

    皇上视臣等为股肱,臣等仰事皇上为父,中宫为母,惟愿父母安乐,福祚无穷,人子之心始能即安,涕泣之道何能遽已。伏望皇上养性情、平喜怒,必毋使举动少有过,当以保尧舜之鸿名,以释道路之妄语,以绥靖诸臣过计之烦言,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伏祈圣明留神入数日。

    ————

    王皇后去了慈宁宫请安,

    陪李太后逛了花园,随后又伺候她用了膳,待太后歇息了,才坐上凤轿回了启祥宫。

    登上凤轿,王皇后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二十载换来一句悍戾不慈?皇上真是好夫君!

    轿外有人轻喊了一声:“娘娘?”

    王皇后听出是坤宁宫的管家婆,于是敲了敲轿门,凤轿渐渐慢了下来。

    “何事?”王皇后问道。

    “查出人来了,是恭妃手下的大丫鬟,叫采莲,是她故意说给皇长子的老师,那个黄中允听的。”

    “呵~,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王皇后冷笑一声:“这事王恭妃她知道吗?”

    “王恭妃应该不知道,王恭妃的眼睛越发不好,如今连屋子都出不去,况且她身边除了采莲,也没有别的人。”

    “啧啧,好可怜的恭妃,本宫倒有些不忍处理那丫头了。”

    “娘娘,那丫头是太后老娘娘赐给恭妃的人。”

    “怎么?你觉得本宫不能处理那丫头?”

    “请娘娘恕罪,奴婢不敢!”

    王皇后嘴角勾出一个冷酷的笑:“本宫也不想啊,但内闱之事怎可说与外廷大臣?岂不坐实了内外交通,让本宫也很难处啊。”

    “那,娘娘,奴婢让人把采莲……”

    “嗯……”王皇后又想了想,“还有,再另外找一个老事本分一点的丫头,去恭妃那里伺候。”

    “是,奴婢明白。”

    ————

    沈一贯知道詹事府的右中允黄辉与王德完相厚,而且最近黄辉四处求人搭救王德完,还说‘我陷人于祸,岂能坐视不理?’

    “跟这黄平倩脱不了干系吧?”沈一贯暗忖。若是有干系,看他如今还能安稳的呆在外面,可见是王德完并未说出消息的来源。既然未说出他,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四处宣传说他陷人于祸?岂不脑子有病?还是生怕陛下不知道?

    不过,王德完搭救还是要搭救,若他因此屈死诏狱,这京城恐怕更乱,立储之事,恐怕更加遥遥无期……

    沈一贯叹了一声,然后命书僮铺纸研墨,他先斟酌了一番,再次写下:“臣惟古之爱君者必于无人之所款曲进言,臣千载奇逢为皇上腹心之臣,敢密以腹心之言进。臣前接圣谕具揭回奏,彼时臣病初起,不能尽言,然恐泄漏圣谕,除首辅外严密至今不使一人见也。”

    “外廷言正纷纭,若见此谕必又生出一番新奇疑议,臣之调停愈苦愈难矣。”

    流言兴起并非今日,在十年之前沈一贯就已经听说,皇帝对皇后不甚礼遇,宫中器物减半,不及贵妃……那时民间即已鼎沸。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曾揭帖——已有外人疑不利于中宫,以为夺长之地,臣力办之等语,则从来人情险仄可知矣,况至今典礼未定又何怪夫纷纷也?

    但疏入就留中,所以至今不知陛下心意,以致外廷虚实难辨。

    “臣以股肱大臣心信皇上,恨不分身百户为皇上辨白,若以谕札传外,外人必不谓皇上因小臣一时生怒,而必谓果符前情,不利于中宫矣。”

    “然则民间数年之谤本虚,而反以为实,皇上数年之旨本实而反以为虚,臣所为皇上辨白者,不以为愚,即以为佞,虽欲再开口何可得乎?”

    “民间纶纶臣尚可以辨白,千年万载史书之中,谁能为皇上辩白者?况今天下粮饷匮乏,豺虎纵横,不逞之徒常思乘间而起,若大纲常、大伦理处稍有未安,则奸雄必且借词安危,关系不小,虽辨白何益也?”

    “皇上以上圣之姿建彝伦之极,必不肯有一毫差误,但臣读谕,因有‘悍戾不慈’之语,不觉惶怖欲绝。及至尔知改悟何尝有疾,惊魂乃始定耳。”

    “中宫为皇上元配,选自圣母,体统甚隆,既二十四年矣,朝夕同宫,恩好甚笃,被皇上肃雍之化,以成柔嘉之美。天下各藩府以至万国四夷无不岁进表笺,瞻依仰戴。倘闻此谕妄加惊疑,凡为来使试观臣庶之贱,夫妇之间即有违言不告邻里,矧尊俪于宸极,言隐于掖廷,一字丝纶震动天地。”

    “臣揆度圣衷,原无纤毫芥蒂,特以臣等腹心大臣不觉深言至此,臣闻圣主刑家之化以和,洽为至美,大臣格心之业以调护为精忠。皇上意向众目所窥,万一左右颛愚未知大体,不悟皇上之言,出于辨白美意,而或致妄猜妄构,浪传浪语,则此谕非惟不宜布之于外廷,此意亦不宜微露宫禁也。”

    “臣为辅弼,恩委隆重,安忍坐视不言致令少伤,令名为今古史书所讥讪?一字得失臣甚畏之,欲保令名必自慎发丝纶,谨戒枢机,始故竭其区区之愚。”

    一日后,朱翊钧又令文书官卢受到阁口传圣旨:“王德完因为大小九卿诸司官员救护渎扰,着打百棍发原籍为民。册立冠婚本欲举行,因大小臣工沽名市恩,屡屡渎激,所以延迟。”

    再令司礼监太监成敬口传圣意:“大小臣工为皇长子重?为王德完重?如为皇长子重,不必又来渎扰;如为王德完重,尽管上本来。”

    沈一贯有些哭笑不得,看来经多年君臣间的‘厮斗’,陛下的应对已然十分‘老道’,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稍顷,他复回奏——二臣传意甚详,臣恭听竦绎谨即,钦遵传示,恪守仰惟。皇上天性至恩,国本远虑,上遵祖宗家法,申言长幼有伦,屡谕极明昭。原不须小臣聒渎,致干霆怒,乃其自取。诸臣渎救亦属常事,既蒙切责,谅皆震惧不宁,拱听德音以光大典。圣意久定不移,岂以人言而蚤,亦岂以人言而迟?乞培养性情迓迎和气,为宗庙、社稷万万保重。不必以小臣触忤戒怀,臣不胜惓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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