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燮元不敢掉以轻心,一旦支持葛成起事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壮大,事情就不会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很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全民失控的打砸抢烧。就算苏州有自己的驻军,但也只有四千兵力,如何对付得了成千上万的暴徒?

    况且苏州城内的打行可是‘赫赫有名’,据他知道的,打行里就有不少棍徒也参合了孙隆的新税政。一旦整个苏州都乱起来,不敢想象那些人会做出啥事来。

    到那时,他作为知府,就不是保不保乌纱帽的问题,而是项上头颅搬不搬家的问题了。

    “葛成……再怎样都不能放过,”朱燮元一夜未眠,直到天光渐亮,还在绞尽脑汁的预想各种可能。“要是局事失控,那对不住,这罪怎么也得他来顶。就算都能平和渡过,他也必须下大狱,顶多狱里多关照一下。要是他听话识趣,那么一切好说,要是他桀骜不驯,也自有收拾他的法子……”

    书房中的蜡烛燃尽,一缕烟气飘进鼻腔,朱燮元这才发现蜡烛已灭而天色已亮。

    “老爷,老爷,”这时小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卫所指挥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一大早就有要事,看来又是紧张的一天,“知道了,你先去吧,”朱燮元回道。

    其实朱燮元的担心不无道理。

    清早,各路人马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今日葛成率领队伍,继续按手摺上一个个记录抓捕税官,然后施以惩戒。只是行动刚一开始就弄出了乌龙事,手摺虽然每个领头的都有一份,但依然难免搞错地方误入别家,而搞错的正是葛成率领的队伍。

    那家人以卖豆腐为生,当见一大群手持棍棒的人要闯入,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开门跪迎请罪,嘴上不停喊着:“小的该死,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固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

    葛成察觉没对,立马大吼一声:“等等!”及时止住了手下人的冲动。

    他怎么瞧这人都不像那些让人憎恨的税官,于是翻开手摺仔细对照,才发现原来真的弄错了地方,手摺上记的地址恰是这家豆腐店的邻居。

    发觉弄错了,葛城迅速退出门外,众人也跟着一起退出,然后在门外向这人赔礼道歉:“对不住,是我们弄错了地方,原本只是去你隔壁的。”

    这人当场愣住,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葛成的队伍已经去了隔壁税官的家。这人娘子见人已经离开,连忙从屋里出来扶他,但这人却一把推开自家娘子,嘴里还喃喃道:“果然是不一样的……”

    突然,这人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就向门外冲去,嘴里大喊着:“壮士等等,我也去,加入你们……”

    葛成的队伍在收拾了税官之后,继续奔向下一个目标,十郎巷。

    “葛成,是不是又搞错了?这户是官宦人家,听说官当的不小。”队伍中有人在到了此地后,又提出疑问。

    “你觉得搞错什么了?官宦人家又咋了?”

    “不是,只是听说这家人颇有廉声,一直在向知府请求革除吴县、长洲的门摊税,又怎么可能支持税监?”

    葛成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说话的人,神情冷峻:“我不知道这户人家有没名声,我只认手摺上写的,手摺不会弄错。”

    “可是……”说话人皱起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葛成,别听他废话!你只管说要我们怎么做就行!”

    葛成不再理会那人,转过头来又看着大门紧闭的这户人家,想了片刻,说道:“不知里面深浅,贸然攻打恐遭意外,不如……”

    “不如火烧!”有人建议道,“最直接,而且放了火就退,也不会伤及自己。”

    葛成一寻思,果然可以,“好,那就放一把火烧了这里!不过,在放火之前,先去通知其左邻右舍退避,防止火灾蔓延,以免蒙受损失。”

    “大家听葛成的,分头去通知其住在左右的人家!”

    仅过了一刻时辰,在抛了无数个燃烧物进去之后,这户人家的宅院已然起火燃烧。起事的队伍退到了数丈之外,熊熊烈火很快蔓延开来……

    林木葱郁的大宅内,这家的下人们早已慌得四下里乱窜。当有人冲到书斋外面,听到有人声从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怒吼:“简直混账!老子教你安排人进去,你特么就是这么安排的?说,是谁把我丁家给算进去的!到底特么的谁干的?”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明明我亲自写的手摺,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明白了……蠢货!你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不跑难道还等死?”

    里面的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外面放火的人,却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一切。这样的场景,在当下的苏州城里并不少见,自骚乱开始到现在。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只有疯狂的人才可以在疯狂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朱燮元此时就是这般的感受,到处都是充满戾气的人。

    知府衙门已经被愤怒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城里的四千驻军已全部出动,守在西城各处及府衙周围。

    “把那几个跑到衙门寻求庇护的税官给逮了,然后让百姓看着,当众杖责,打死无算!”朱燮元吩咐道。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民众的愤怒。而他相信,葛成也会很快得知,并且明白他的用意。

    随后,朱燮元又与属僚一同骑上马,进入街市,他希望能与组织者葛成见一面,然后公开谈判,尽快平息这场骚乱,若再这么下去,后果他不敢想象。

    ————

    直到起事的第四天,

    手摺上拟定的惩罚名单差不多被清除干净,但葛成却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几天功夫他就名声远扬,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加入其中,但队伍却渐渐肆无忌惮起来,他甚至亲自动手毙了一个想趁乱抢劫平民的人。

    他也收到了官府发来的‘善意’,但却没有接受谈判的要求。

    “葛成,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打算……”葛成却突然陷入一阵迷茫,是啊,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葛成,既然咱们起事已经达到了目的,还是需要在各城门张贴榜文,让民众知道,咱们此次起事只是惩罚税使,而非反抗官府,更非造反;其次再宣布起事已经胜利,告诫百姓注意维护良好秩序,不得再以此为借口骚乱。”

    “你说的对!确实有必要张贴榜文,至少大家都清楚我们做了些什么。”

    “不过,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或许现在说不合适,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能不面对。”

    葛成点点头:“请讲。”

    “此次,我们所有参与的人,大概都逃不过被官府清算的下场,尤其是你。所以才要发榜文,有两层意思,除了告诫百姓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向官府表明我们的立场,是惩奸除恶而非造反,以免他们找各种理由来秋后算账。另外还能让全苏州的绅衿士大夫都明白,我们做了一件什么事。将来若真的官府要清算我们,可能需要他们站出来为我们说话,他们肯站出来,我们就有希望。”

    葛成默然,良久,才说:“我明白!我心里已经有打算了,而且与你们无关……”

    葛成并未说出他打算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猜得到,“不怕,我相信总有善良的人替我们说话,为我们奔走。”

    无论葛成有无打算,朱燮文这边,似乎已经替他打算好了。

    “他们张贴了榜文?说什么?”

    “依卑职看,他们就是投诚的意思。”

    “这葛成不笨,还知道发一张榜文,他这是在给官府施加压力呢。”

    “确实,他们应该知道他们的结局,所以才发榜文,而且这榜文还贴在各处城门,谁都看得到。”

    “他们的意图恐怕也不只是发一张榜文那么简单吧?”

    “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不,府台干脆就做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也好事后安抚民众。”

    朱燮元一听,摇了摇头:“不拿下他,本官难辞其咎。陛下追问起来,谁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在座各位,想想自己能有机会幸免?或者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属僚都不说话了,想想之前的武昌,再远点也有临清,最后的结局,有谁是善终的?最好的也是谪贬为庶民。皇帝只会听内宦的片面之词,并不会关心他们地方官的难处。

    “明天,是最后一次机会,若还不现身……立即开始抓捕叛民!”

    ————

    六月的苏州,还没出梅。

    濡湿而炎热的天气,会让人整天都涩哒哒,嘚哪哪,心情烦躁。

    一大早,朱燮元就在府衙门口等着。他收到了消息,今天葛成会来衙门投诚。

    濛濛的天空不见日头,只是日光射在大地上,明晃晃的看着让人眼花。朱燮文一身官服,早已经湿透黏在身上。

    尽管他能适应这种梅雨天,但也不喜欢那种粘哒哒不舒服的感觉。

    巳时已过,按约定葛成应在辰时现身,可是衙门四周,那一圈一圈人群里,依然没有一人走出来。

    朱燮元不愿再等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卫所指挥,举起手准备下令……

    而这时,四周人群中,有一人正走出来,大喊了一声:“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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