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四觉得自己快走好运了,

    自那次得月楼宴请之后。这几天,已有本地好几个大机户主动来织染局用印。

    其实他也不知道魏进忠定此规矩,是何用意?而且在他看来,机户主动来报,虽是好事,但也随意得很,必竟那数是可以随便报的。

    但也没啥坏处就是了。

    在经历了那晚的事之后,这几日苏州城里,市井巷闾中,从早到晚都有动静不断。固然扰民,但只要不入室骚扰,一般人还是当没事发生。

    事实上,肯定是有事发生,只是大多数人无感。但还是有机户向高四打听这事,高四一开始蛮惊讶,机户都在东城居住,那晚的事又发生在西城。

    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是来机户那里购缎匹的商贾变了。

    “有影响吗?”高四专门问了潘大户。

    潘大户考虑了半天,还是有些困惑:“没有……就是,说不清楚,肯定有些不一样了。”

    “没影响不就行了,”高四忖忖,觉得也没必要解释太清楚,于是又问起其它,“对了,潘老板,我记得你有一种皮毛加工的料子,卖的很好,现如今这料子怎样?”

    “嗨,别提了,”潘大户一听他问起这事,直摇头道,“如今貂皮都涨得厉害,也不好拿货,我这里每天都有人要,但没貂皮可供,我还不是只有束手而坐。”

    “啥原因啊?”

    “听与我供皮货的商人讲,他是辽阳来的,说那边货源之地早被当地夷酋控制了,为了卖更高的价,就惜售呗。”

    “哦,人家要想卖高价,确实没办法,必竟货源是人家掌握的。”

    潘大户道:“高大使,还有个事也想同您打个商量,往后凡我家出的缎匹,用印的话,我想,不如每月向你这固定申请一定数的印标。也免去每次都跑织染局这么麻烦,您看这样如何?”

    “诶,你这法子可以,”高四一听,想了想觉得还不错,“回头我问问魏爷,要是他觉得行,往后都这样办。机户就每月到局申领一个印标数额,用完再领。”

    “这样最好,省了麻烦,大家都便宜。”

    “嗯,”高四点点头。他看看潘大户,“老潘啊……”话未及竟,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来,那日魏进忠所言改桑……要是朝廷真同意,岂不是……对啊!生丝不就要涨价?“有一事……”

    “高大使,有话不妨直说。”

    高四有些犹豫说不说,虽然目前未知事成与否,一旦朝廷同意……毫无疑问,生丝必定要涨起来。他一边犹豫,一边又惦量再惦量,还是谨慎说道:“老潘,我看,你近期不妨多屯一些生丝……”

    “嗯?”潘大户一愣,但立马又追问一句,“怎么个情况?”

    “最好是,尽快。”

    ~2~

    高四并没有预知市场的能力,他只是比别人多一些消息渠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预言很灵,丝价果然开始在涨,而且一天一个价,变化之快,令人所料未及。

    所料未及者,并不只有丝价,还有魏进忠所呈那份《改桑为稻》的揭帖。

    揭帖到通政司后,会先拆开来登记,然后再送进宫中。而每日申后,文书房官都会在会极门接外来通本和内阁票本,掌印公过文书房来看文书,秉笔、随堂都挨次细看,然后落底薄。

    “尽快,将这些文书送仁德门递进。”

    捧匣者会将文书放在匣中,于傍晚递进仁德门。仁德门内的门子在门缝中接过文书后,然后再递到皇帝批阅奏章到文案上。

    入夜,朱翊钧才会来暖阁批奏。

    六月京城夜,

    暖阁之中燃起线香,一丝轻烟萦绕,令人清心悦神。

    自入夏以来,朱翊钧时常头晕腹泻,一直服药调养,近日才停了汤药,改用香药调理。

    坐于桌案前,暖阁近侍很快进来,服侍茶水,又重新更换新的熏香。

    偶然一抬头,朱翊钧才看见,近侍头上还带了一顶沉水香冠。他愣了一下,脑海里突然窜出一些往事,是他儿时的记忆。记忆里的皇爷爷,似乎也喜欢戴这种香叶编成的冠,不仅自己戴,还赏赐给大臣戴……

    近侍是常年伺候他的老人儿,端着沏好的茶到案前:“万岁爷,这茶刚刚好。”

    “嗯,”朱翊钧顺手接来,揭开吹吹,啜饮一口,赞道,“不错,很香。”

    近侍笑咪咪道,“爷,今夜来的本子不少,估计又得熬一夜,您呐,千万注意身体。”

    朱翊钧笑笑,放下茶盏,随手取过一本。近侍见了,连忙将案上的蜡烛推近一些。

    朱翊钧翻开来:“咦?是进忠的?”先囫囵看一遍,还没看几行,又笑了:“呵呵,这进忠……搞什么呀?”

    再细读一遍,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个魏进忠……好大胆子!”但语气并不严厉。

    “改、桑、为、稻,”朱翊钧像是在确认没有念错,“改稻为桑?改桑为稻?”又反复念了两遍,竟有些迷糊。

    他记忆里的改稻为桑,只有个模糊印象——‘改稻为桑,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而魏进忠只将两字颠倒顺序,有何区别?

    朱翊钧忽然很想找人问问,环视一圈,只有近侍在身边,“你说……”

    “您说,爷。”近侍随即应道。

    “改稻为桑,你知道吗?”

    “知道,”近侍笑着说,“虽然那时奴婢位卑,不过还记得一些。”

    “你说三十万亩稻田改为桑田,能改出多少丝绸?挣出多少银子?”

    “能改不少呢,挣多少银子……那肯定比种稻挣得多。”

    “既然挣得多,为何百姓不种桑?”

    “因为百姓穷惯了,苦惯了,倒霉惯了。”

    “什么意思?”朱翊钧听得一愣。

    近侍依旧笑眯眯道:“其实百姓最关心的,是自家田里的收成够不够一家的嚼用,够不够来年播种。不是改桑之后发大财,而是避免歉收的时候挨饿……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也会死人。”

    “那,改桑为稻呢?”

    近侍想了片刻,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只是,苏杭的城市小民,恐怕要受苦了。”

    “改桑要受苦,改稻还是受苦,究竟……”朱翊钧不说了,思索一阵,提起朱笔在魏进忠那份奏本上,批写‘已览’二字。再交给近侍,“把这拿给文书房,明日一早,让掌印和秉笔都来一趟。”

    近侍接过批本,回道:“是,奴婢这就吩咐人送去。”

    ~3~

    “改稻为桑,并未真正推行过。”

    彼时田义尚在宫里文书房里当值,管理内外章疏。于改稻为桑,自是比别人知道得多些。

    朱翊钧不禁疑惑:“可朕依稀记得,有三十万亩稻田改了桑?”

    “是淹了三十万亩稻田。”

    “淹了三十万亩!”朱翊钧惊讶了。

    “即便没淹,也跟淹了差不多。必竟田淹苗毁,就是卖了土地,也比往日价贱。”

    田义停顿一下,又说道:“何况浙江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那‘一分田’也就指太湖边上的湖州。真正的湖丝产自湖州,卖得起价的,也是湖丝,专为万岁爷织造袍服的,也用的是湖丝中的头蚕丝。其它丝都不及湖丝。”

    “那么,你们又怎么看进忠所提的,改桑为稻?”

    田义想接着说,却被陈矩按下,“万岁爷。”他未语先叹一声,“哎,进忠本是臣的徒弟,他的意图,臣以为……也许并非一个‘改’字,而是一个‘价’字。”

    “怎么解释?”

    “记得去年苏松大水,毁掉不少桑田棉田,那时不就因桑毁,导致作茧蚕减少,而丝价爆涨。棉田同样遭了大水,也是花价大涨,所以山东的棉花才卖出个历史最高价。”

    “唔……”朱翊钧手指轻敲桌案,“你的意思朕明白了,进忠就是想人为制造一场‘灾难’?让丝价大涨?”

    “臣是这么认为的,”陈矩忽然又自嘲道,“所幸他并非提的‘水淹桑田’,臣心甚慰。”

    “接下来呢?丝价大涨之后,”朱翊钧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陈矩摇了摇头,面带一丝困惑:“想他应该还有后手吧?”

    朱翊钧考虑一阵,决定道:“进忠的奏疏下内阁,先会六部议之,再做票拟……”

    ~4~

    “不是天灾,也因人祸,都是灾难!”

    内阁中,沈一贯仰天一叹。朱庚默不作声,只是一直研究那份奏疏。

    沈一贯见之,笑着问他:“皇上亲自朱批‘已览’二字,知道何意吗?”

    朱庚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知,何意?”

    “就是没有意思。我在阁这么多年,也头一次见皇上批‘已览’二字。”

    “沈相,那皇上的意思是?”

    沈一贯似在打谜语一般:“既没留中,但只批‘已览’二字,这倒让我想起世宗皇帝一句‘名言’——万允万当,不如一默。”

    朱庚惊讶:“沈相的意思,皇上希望臣下去揣摩圣意?”

    沈一贯点头:“对,即便将来错了,那也是内阁的错,地方官的错,甚至司礼监的错,因为我们都揣摩错了。”

    稍顷,忽有文书房官来到内阁,沈一贯与朱庚连忙起身相迎,一见是卢受。

    卢受进了内阁,温温和和道:“二位阁老,咱家来传皇上口谕。”

    沈一贯、朱庚一听连忙跪地接旨。

    “两位爱卿,就在文华殿集廷臣会议改桑为稻,也好御前票拟……”

    “御前?”沈一贯不由一惊,“皇上要来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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