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门前的廊檐下,贾珩看向面带惊惶的凤姐,说道:“今早儿,琏二哥没来,你不知道?”

    这样大一个活人,没有来祠堂,他方才被这些繁琐礼仪牵绊精力,还真没怎么留意。

    因为祭祖,贾族老少爷们来了不少,有些带病旳、或是家里有急事的,也会让人说一声,记之于族祭活动簿册中,事后等他拿过簿册再行查看,才会注意到谁没来。

    平儿急切道:“二爷昨晚彻夜未回,奶奶早上还有些生气,只是这边祠堂祭祖的事当紧,就只好自己过来。”

    “将这香囊给我看看。”贾珩凝了凝眉,从凤姐手中拿过香囊,打量着头发,须臾,沉声道:“这头发是被人以匕首割下的……想来琏二哥已被歹人所虏。”

    系一缕头发于贴身之物上,着人递至凤姐,这本身就是歹人的警告示意。

    “甚至是何人所为,也隐隐有几分猜测。”贾珩眸光幽深,思忖道。

    这都不难猜,能使出这般下三滥手段的,除了三河帮,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至于齐王,早就被约束在家读书,还敢如此蹦哒?这得要多蠢?

    凤姐却是面色苍白,道:“歹人?他能招惹什么歹人?”

    不仅是凤姐,廊檐下的众人都是一片哗然,其实一些爷们儿,如贾琛、贾琼等人方才就隐隐有几分猜测。

    贾琏被绑票了!

    贾母也是脸色微变,惊声道:“珩哥儿,你要救救琏儿啊……”

    身旁一众女眷,无不面现担忧,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贾珩。

    贾赦也是脸上现出担忧,急声道:“怎么会被歹人掳了?琏儿他平日和和气气,也没得罪什么人啊……”

    平日再是打骂那个儿子,但也不会盼着出事。

    “赶紧报官,报官才是要紧!”贾赦急声说道。

    “去京兆府报官!”有贾府爷们儿就说道。

    另外一个贾府爷们儿出主意道:“先让下人去找找?”

    凤姐此刻已经手忙脚乱,六神无主,正要吩咐着小厮去报官。

    贾母也是面带急切,急声说道:“珩哥儿,你现在提点着五城兵马司,这个事你要管管才是啊。”

    贾琏毕竟是荣府长房之孙,当年贾母也是抱过小时候的贾琏的,岂能没有感情?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先前还没反应过来,似乎根本不用去报京兆府,眼前这珩大爷不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儿?

    还往哪里去报官?

    贾珩面色冷峻,说道:“此事,大家先不要胡思乱想,自乱阵脚,我到前院吩咐人去调查一番。”

    如果是三河帮所为,那么肯定还有后手,否则,岂不成媚眼抛给了瞎子?

    念及此处,问着凤姐,说道:“琏二哥出门时,是一个人,还是带着下人?”

    凤姐此刻已是心急如焚,闻言,连忙说道:“他……带着兴儿,隆儿的,骑着马出去的。”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齐齐看向贾珩。

    贾珩道:“琏二哥应该暂无性命危险,大家先不用担心,左右不过是绑人索银罢了。”

    他此刻自不好将心头对三河帮的猜测说出来,于事无济,平添纷扰。

    否则,在没找回贾琏的情况下,如贾赦、邢夫人再当着阖族老少爷们的面,说什么都是怨他招惹了贼人,才让他家琏儿被殃及。

    等事后,人都找回来了,贾赦、邢夫人私下想怎么说,都无大碍。

    但这时,王夫人凝眉,看向一旁的贾母,轻声猜测道:“老太太,别是吴新登他们几个的家眷见被抄家,怀恨在心,铤而走险,这才绑了琏儿……”

    贾赦、邢夫人:“……”

    贾珩看了一眼王夫人,暗道,这位二太太宅斗的水平,比起邢夫人来真是高了好几个段位。

    众人闻言,一时间,都是纷纷猜测,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贾芹这样的小字辈,说话也没个顾忌场合,低声道,“琏二叔别是偷人家媳妇儿被发现了,堵在衣柜里了吧?”

    这话声音虽说得轻,但还是让在场几个爷们听到,都是面色古怪,齐刷刷将目光看向凤姐。

    不过这样一来,反而冲淡了一些方才的凝重、担忧氛围,让气氛走向变得滑稽。

    凤姐脸色难看,一掐腰,说道:“放你娘的屁!那个浑小子乱沁的!你给我站出来!我家二爷从来不招惹那些混帐老婆。”

    贾芹向人群中缩了缩,自不会承认。

    贾母见闹得实在不像,尤其是在祠堂外,但也是体谅凤姐担心琏二,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看向贾珩,急声道:“珩哥儿,你现在当着外面的官,管着神京一亩三分地,你说是怎么个办法?”

    众人闻言,齐刷刷将目光再次投向贾珩,见其人面色沉静,拿着香囊,目中似有所思。

    心道,果然是在外面做惯了事的。

    贾珩道:“歹人既愿要钱,反而好办,琏二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贾琼、贾琛,贾珖,贾璘四位兄弟,还请辛苦一些,随我过来,其他人不要在祠堂盘桓,先至偏院用饭,需要找人时,我会唤大家,其余女眷先陪着老太太去会芳园用饭说话,着下人、婆子往来传递消息,凤嫂子,你也随我一同过来。”

    众人闻言,都是点了点头,觉得这安排十分妥当。

    让贾琼、贾琛、贾珖,贾璘四个二十出头儿的青壮跟着,也能在一旁打着下手。

    对贾琏失踪这事儿,说句不好听话,也就贾赦、凤姐、贾母等人担心,至于一些旁支兄弟,有几个从心底里担心的?

    还有那一些心思阴私的,甚至巴不得出事儿。

    贾珩唤了四个玉字辈的青壮,而后拿着一缕头发向着前院而去。

    贾母摆了摆手,急声道:“琏儿他爹,你也跟着过去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贾赦点了点头,面色阴沉着去了。

    祠堂前的众人,也是纷纷在仆人的引领下,去偏院的去偏院,去会芳园的去会芳园,祠堂重又渐渐恢复宁静。

    来到前院,因为时近晌午,一些宾客也前来庆贺。

    四王八公之中,有一些还是打发了府中管事来宁国府道贺,即礼到人不到,由着焦大迎至一旁的偏院吃酒。

    显然四王八公,对以小宗而成大宗的贾珩没有多少亲近之意,或者说,如今的贾家,对外的旗帜,还是贾赦。

    于缜和韩珲以及宋源三人,还有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则是亲自拜访,由过来帮忙的贾珩表兄董迁,迎至花厅落座。

    花厅另外一侧,则是登门而访的五城兵马司的下属,以及蔡权、谢再义、范仪等人。

    说来这就是贾珩在入主宁国府后的所有人脉。

    韩珲笑着问着董迁,说道:“怎么不见子钰?”

    按说以他的身份,似乎不好与已为武勋的子钰多多来往,其实不然,如果他父亲还有避讳,但他一来未曾出仕,二来与贾子钰先前就有交情,反而没有太多避讳。

    事实上,内阁次辅韩癀在府中曾叮嘱韩珲与贾珩多多走动。

    可以说如今的陈汉官场生态就是如此,内阁阁臣这样的政坛大佬,一举一动都受御史言官关注,反而是他们的公子在外承担着交际的重任。

    如几位大学士,几乎不用想,根本不会互相登门拜访,以示正大光明,即所谓的公事堂上说,书信往来倒是不禁。

    董迁笑道:“韩公子,这会儿表弟应是在祭祖,等下,会出来吃酒。”

    韩珲笑了笑,道:“倒也不急,只是想问他,三国书稿第二部,应该开始写了罢?我们都等的望眼欲穿呢。”

    这是朋友之间的打趣之言。

    于缜笑道:“子钰现在领着皇差,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去写话本了。”

    韩珲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笑道:“也不一定,他若是没有后续,只怕神京城中的读书人,都要把宁国府的门槛踢破了。”

    据他父亲所言,宫里那位圣上才是三国话本的最大拥趸,这谁敢不写?

    也就是子钰最近领着皇差,等闲暇下来,势必是要催问的。

    就在二人议论着,忽地从廊檐下来了几人。

    贾珩让凤姐以及平儿等人在花厅后面的厢房中等着,然后方带着贾琼、贾琛等人进了花厅。

    厅中众人连忙站起身来,笑着相迎,但还是有人看到贾珩脸色不对。

    “子钰……”宋源起身,唤了一声道。

    贾珩冲宋源远远颔首致意,近前,冲韩珲、于缜、宋源三人拱了拱手,说道:“韩兄,于兄,宋先生先行用饭,府中出了一桩紧急之事,需得我去处置。”

    三人闻言就是一惊,面面相觑。

    另外一桌的蔡权,神色也是惊疑不定,问道:“出了什么事,可需得帮忙?”

    韩珲闻言,也是道:“子钰,如是方便,可说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贾珩简单叙说了经过,当然没有提自己对三河帮的猜测,只是说贾琏被人绑票。

    蔡权目光闪了闪,自是猜出其中隐情。

    韩珲和于缜二人,一时没有多想,只好出言宽慰。

    而在这时,廊檐下传来喧闹声,众人徇声而望。

    只见一个小厮来到廊檐下,面色惊惶说道:“大爷,外间有几个没有拿请柬的人,自称是大爷的朋友,抬着几箱子礼物,说是给大爷送礼。”

    说着,递上礼单。

    贾珩出了花厅,面色淡漠接过礼单,看着礼单之上的名目,在李金柱、潘坚其人的名字上盘桓了下,冷笑一声,道:“这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

    蔡权跟着出来,凑将过去看着,就是一惊,道:“这帮人竟敢登门?这是耀武扬威来了?”

    贾珩道:“无非是以为我会投鼠忌器。”

    “现在怎么办?”蔡权皱眉说道。

    贾珩轻笑一声,说道:“自是开门迎客,你现在去寻曲朗,他此刻应该就在我那柳条胡同儿的老宅。”

    他已经知道贾琏现在是在哪儿了,就在金美楼!

    之所以如此笃定,盖因,金美楼是青楼!

    以贾琏的性子,多半是去东城找乐子,落在了三河帮中人手里,然后这帮人就拿了贾琏,以做要挟和对话的依仗。

    再结合着昨晚曲朗所言,三河帮二当家潘坚和三当家黄卓二人,出没在金美楼附近,这就是有力的佐证!

    条条线索交织在一起,还用说,多半是去看贾琏去了!

    “人在东城,嫖到失(琏)联!”

    贾珩心头忽地浮起一句话,面色古怪了下,继而是思索着对策。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贾琏救出来,然后再看情况拿了这自投罗网的李金柱和潘坚二人,最后就是施展雷霆一击。

    却说会芳园中——

    黛玉着一袭淡黄滚边白底印花对襟褙子,下着鸭卵青长裙,梳着空气刘海儿的发髻,坐在帏幔四及的凉亭木椅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凝神看着,一旁的紫鹃侍奉着。

    晴雯这时端过一个托盘,上面有着几杯茶盅,道:“林姑娘,喝口茶罢。”

    黛玉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了一眼晴雯,春山黛眉下的一剪秋水明眸微闪了下,接过茶盅,抿了一口,放下茶盅,问道:“晴雯,你是珩大哥的丫鬟?”

    她觉得这唤晴雯的,这股神态、气韵,有些像她……

    黛玉心思慧黠、聪敏,毫无疑问是能知道别人是否像她的。

    红楼梦中二十二回,就有一段情节,贾母替薛宝钗做生日,众人饮宴听戏,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命人带进来。

    看到龄官,凤姐就笑着说,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当时,别人都看出来了,只是不说,史湘云却笑着说像林妹妹的模样,于是大家都笑起来了。

    然后黛玉怄气怄的不行,其实是以黛玉的性情,未必太放在心上,但宝玉却在一旁欲盖弥彰,在黛玉眼中,就认为宝玉以为她小性,把她当成什么了。

    晴雯娇俏说道:“原来是老太太屋里的,被打发到公子屋里,上次姑娘来府里时,我们是见过的。”

    黛玉轻轻笑道:“是见过的。”

    却是想起眼前少女曾经出言讥讽宝二哥来着,靠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过活……

    还有那位珩大爷,也说宝二哥能吃出胭脂的好次来。

    这对儿主仆,真是一样的性子。

    晴雯轻声道:“姑娘,亭子里清幽、冷清、仔细别着凉了。”

    按着晴雯性子,对黛玉其实很难关心几句,但小姑娘显然心情不错。

    这边儿,紫鹃笑道:“姑娘,我方才还说呢,这里幽冷了一些。”

    “都近晌了,日头儿出来,倒也不大冷。”黛玉看向紫鹃,轻笑了下说着,而后又是将目光落在晴雯脸上:“晴雯,珩大哥教你读了什么书?”

    晴雯说道:“大爷还在教我认字,千字文什么的,大概认了一二百个字了。”

    黛玉星眸闪了闪,轻声道:“一二百个字也不少了,只是你平日里要伺候珩大爷起居饮食,有时间看书认字吗?”

    晴雯扬起一张俏丽的脸蛋儿,轻声道:“怎么没有时间啊,大爷平日也不怎么使唤我的,比如说这端茶倒水的,如果我不去,他也不唤我,都是自己来倒。”

    黛玉闻言,容色微怔,目光幽幽,道:“你虽是丫鬟,但日子过得有着小姐的气派来。”

    这话自是见一种感慨,黛玉在西府,未必有晴雯过得这般舒心畅意。

    不知为何,黛玉忽地想起先前那位珩大爷斥骂宝二哥所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如是说落旁人,但自己却做不到,那么话语也没有多少信服力可言。

    但听晴雯所言,这位珩大爷……这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晴雯倒是被黛玉一句感慨的话,说得芳心欣喜,缕住前襟的一缕秀发,说道:“主要是公子待我好,不把我当下人看。”

    黛玉静静看着小姑娘一副“嘚瑟”的模样,樱唇翕动了下,半晌无语。

    而在这时,贾母在李纨、鸳鸯以及一干丫鬟婆子的的搀扶下,入得园中。

    黛玉远远见着,也不再和晴雯闲聊,起身和紫鹃迎了上去,唤道:“外祖母,舅母……”

    见贾母面带愁云,就是一愣,看向一旁的探春。

    探春轻声道:“林姐姐,琏二哥哥出事了,现在府里愁得跟什么似的。”

    贾母叹了一口气,在鸳鸯和李纨的搀扶下,向着会芳园中的阁楼走着,进入厅内,在鸳鸯放了一个垫子后,落座,一众女眷也是相继就座。

    “也不知是不是冲撞什么了,入了夏后,府里的爷们儿一直出事儿,不让人省心。”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明天需得到清虚观打醮祈福才是。”

    王夫人和李纨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

    一旁的探春则是和黛玉叙说贾琏之事的本末。

    黛玉黛眉微颦,星眸也是浮起忧色,轻声道:“只有琏二哥哥的头发送来?没有打发人去找吗?”

    王夫人道:“现在也不知什么个情形,珩哥儿现在管着兵马司,现在已经去前面寻人了。”

    贾母叹了口气,说道:“你珩哥哥已去想法子找人了,如果歹人掳了琏儿,索要银子,就还好说,花些银子,把人赎过来就是了。”

    而在这时,一个婆子穿过月亮门洞,神色匆匆而来,入得花厅,先是朝着贾母以及王夫人行礼,而后轻声说道:“老太太,尤大奶奶带着两个妹妹从角门过来。”

    贾母闻言就是一愣,苍老面容上现出疑惑,说道:“珍哥儿媳妇,她……怎么来了?”

    这几天,她都快忘了珍哥儿媳妇了,她不是回娘家了吗?现在过来做什么?

    王夫人也是皱了皱眉,眸光闪了闪,心道,珍哥儿媳妇,现在不尴不尬的,过来做什么?

    秦可卿轻声道:“老太太,是我发的请柬,昨个儿托着平儿姑娘带过去的,凤嫂子前天说,虽两个爷们儿闹得不大像,可和莪们这些后宅里的妇人也不相干的,不管人家来不来,总要知会一声,以全礼数。”

    贾母闻言,将因贾琏而起的焦虑压了压,笑了笑道:“你从来是个心善宽厚的,尤氏她过来也是应该的,虽说珍哥儿糊涂了一些……但与她也没有多大关联,她往日的品性,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是个好的。”

    尤氏毕竟在宁国府这么多年,身为族长夫人之时,也不少领着族中子弟祭祖,平日常往西府向贾母请安,陪着抹骨牌,说话解闷儿。

    对这个出身小门小户,容色艳丽的珍哥儿媳妇,贾母还真的没有什么讨厌的想法。

    事实上,贾母还真就喜欢颜色好的,赵姨娘、晴雯、哪一个不是贾母房里出来的?

    就连秦可卿也是一等一中她意的孙媳妇儿。

    “鸳鸯,你去代我迎迎。”贾母说道。

    秦可卿轻轻笑道:“老太太,我也去迎迎罢,按理也是应该的。”

    贾母见此,也慈祥笑道:“你是个爽利大气的,去罢。”

    如果凤姐在,凤姐这位尤氏的闺蜜,其实和秦可卿一起去迎迎比较好。

    秦可卿在丫鬟宝珠、瑞珠的陪伴下,就是随着鸳鸯一道儿迎尤氏姐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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