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衙门,刺史嵇狄丕如泥雕木塑,捧在手里的茶碗都快凉了。

    六曹公房里疯狂的争执声,他也听到了,却手脚冰凉。

    如果范铮是个普通的监察御史,凭他从三品刺史的身份,即便有一些问题,也总能圆过去。

    可是,监察御史身后隐藏着翊卫,哪怕仅仅是一伙,性质也完全不同。

    这表明,天子已经知道鄜州的情况严重,担心监察御史有来无回!

    翊卫无声无息入洛交城,这真是个要命的消息。

    六曹公房内,司户参军游艺春梆梆地拍着公案:“我说什么来着?叫你们老实认个错,拆了碾硙,一个个都不听,还作死找游侠儿威胁监察御史!你们可真能耐!”

    “傻了吧?十三個游侠儿,变十三具尸体,监察御史他不惮下死手!本来好好说话,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偏偏你们刚愎自用!”

    瞪着眼睛,游艺春挑衅地看向录事参军贺琼楼:“咋?不服气?想夺了耶耶的权柄?随便夺!耶耶不陪你们作死!以为自己能翻天似的!”

    游艺春大手一拍,钢印亮在桌上:“看清楚了,耶耶今天交割了!从此以后,你们的肮脏事,与耶耶无关。”

    不玩了!

    谁愿意接这烂摊子,只管接!

    游艺春走了,司功参军牛雄萎靡地坐下,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

    牛雄这名字,是真取错了,他的性子既不牛、也不雄,反而有些怕事。

    司法参军洛莫眯起眼睛:“既然找上都督府了,那出动洛交折冲府的可能性极大。要不,先将正仓的粮换过去?”

    贺琼楼鼻孔里哼了一声:“换粮,得出多少人力?监察御史的眼睛又没瞎!洛交折冲都尉,是我儿女亲家,无非是招呼一声的事。”

    “拖延一下时间,阻碍一下监察御史,也不是多难的事!”

    “有个三两天的时间,我们可以从容行事。”

    ……

    所有驻守粮仓的洛交府兵,全部撤了开去。

    这是鄜州都督府军令,即日起洛交折冲府与牛武折冲府换防。

    洛交县治下的牛武城位于洛交东部,南临洛川、北交伏陆、东抵丹州,传说汉代董翳在此筑城、驯牛。

    大唐的一个县,并不只有一座城,关内道可几乎是一城一个折冲府的。

    军令如山,即便原洛交折冲都尉有什么小心思,也只能老实交接,否则是与自己的项上人头过不去。

    亲家,中元节那天,我会为你多放几盏河灯、多焚点纸锭的,了不起再多烧几个小娘子过去。

    我保证,三娃儿会好生待你女儿的,反正嫁出来的女儿按律不受牵连。

    在州衙众官惊骇的目光中,范铮一行大摇大摆地进入义仓,圆滚滚的尤朔楚屁颠屁颠地开门。

    尤朔楚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如水的司仓参军,可也就在正仓与常平仓啃了两嘴,义仓,关他屁事!

    搞清楚,他尤朔楚是今年二月上任的,今年的粮还没收,这个烂摊子他可一点没动!

    贪,也是要有智慧的,一些爆出来能死人的东西,绝对不能碰!

    朝廷、都督府都介入了,不老实交代行吗?

    再说,本官凭什么要替别人的罪过背锅?

    “去年十一月十九,下官还是洛交县正九品下主簿,鄜州就把义仓的粮全部换了。所以,下官右迁司仓参军,却从来不敢到义仓来……”

    尤朔楚絮絮叨叨地解释,绿豆小眼拼命眨巴,生怕把他牵连进来。

    六千户以上为上县,洛交县够这个资格了,主簿的品秩也略高一些。

    而且,县一级的上佐里,主簿是唯一不受本地籍贯限制的职位。

    安排尤朔楚升迁为司仓参军,背后的人,搞不好真是想让他背锅。

    谁也没想到,尤朔楚的反应竟如此决绝。

    账目上两千多石存粮的义仓,粮的数量,大差不差。

    可是,进到义仓,嗅不到丝毫粮食的清香,反倒是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仓内弥漫。

    孙九抓了两粒麦子,厚实的指甲掐开表皮,麦粒表面起了劲筋,也就是沟纹处起白线,已经没有丝毫光泽,颜色暗黄,与正常粮食相比,如绝望投井的女人与青春少女之差。

    孙九微微用力一捏,麦粒就碎成了许多小块,显然已经失去了黏性。

    “这些畜牧啊!这是连家禽都不吃的变质陈粮啊!”

    一直风轻云淡的孙九,忍不住哆嗦着开口诅咒。

    陈粮,虽然过分了点,好歹在心理承受线上,可谁晓得竟然是变质陈粮!

    刘谙、华鸣默不作声地四下插钎筒取样,将变质粮食装入布囊中,然后放入木匣,贴封条以为上交朝廷的物证。

    范铮取了几堆的样,各个品种的状况差别不大,基本是无法食用的陈粮。

    无法想像,当鄜州遇到灾年时,拿这种狗都不吃的东西赈济,会是个什么场面!

    “拿人!”

    怒不可遏的范铮,完全顾不上合不合规矩了。

    哦,有铜鱼符可以借用,未必就不合规矩。

    也许,朝廷给出铜鱼符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牛武折冲府,哦,现在是洛交折冲府,府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州衙,见到一只狗都要扇上两巴掌。

    小吏、流外官倒是没事,参军以上,除了尤朔楚、游艺春,直接一网打尽。

    “两个叛徒!你们不得好死!”

    戴上镣铐、押上槛车的贺琼楼破口大骂。

    游艺春倒没出声,眨巴着小眼睛的尤朔楚,滚到了槛车旁边:“录事参军,有个事,真的很对不起,你下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原谅。这个事,是我捅到朝廷里去的。”

    贺琼楼一声大喝:“气煞我也!”

    终日算计人,没想到被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蹴鞠坑死了!

    连范铮都惊了许久,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转折,难怪从一开始查正仓时,尤朔楚的状况就有些异常。

    “不好了!使君在二堂,自缢身亡了!”

    一名杂役惊叫道。

    范铮轻轻摇头。

    也许,死在此时,是嵇狄丕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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