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作者:秦湛(临风、玺轻监修)

    诗曰:

    烟熏太岁勾生死,斩尽凶顽性最烈。

    肝胆铁锻何有畏,敢教金銮殿角缺。

    眼怪面陋交称杰,闲来醉挑炉中剑。

    天暗日落走豺狼,便见心地如皓月。

    单州城内搅风云,栖霞山上荡霜雪。

    八面玲珑识地尾,千里浩然看天绝。

    话说宋徽宗宣和元年时,京东路上有一单州,一伙强人占据城外东面一座栖霞山,横行肆虐,使得单州地面百姓民不聊生。为首的那个,因曾受徐槐帐下大将颜树德点拨一二,便自仗颜树德徒弟的名号,在单州横行霸道。当地官府一则有恐于颜树德的威名,二则看这伙强人武艺高强,几次三番剿灭不能,只得放任不管。时逢徐槐等正忙于征讨梁山,亦无心顾及周边之事。这伙贼人因见官府不敢干涉,更为猖狂,肆意抢夺村坊,掳掠钱粮,奸淫妇女,杀人放火,只凭心意。单州百姓叫苦不迭,又因贼人凶残,只得忍气吞声,惶恐度日。

    且说这单州城内有一户酒家,由对夫妻经营,虽不十分阔绰,也能勉强度日。一日,店家方开门铺,还未等客上门,便听得外面喧嚣不已。出门看时,却见三个大汉,各执朴刀,街上到处寻人来砍,把人砍翻了,便摸出身上银钱。主人家识得是栖霞山上的强人作乱,今日竟入城作乱,当时唬得面如菜色,急忙关门闭户。不料那贼人恰好看见,心中大喜,大步上前,一脚踢开大门,那店家躲闪不得,也被撞倒。

    那贼口中骂着,将手中朴刀架于店家颈上,喝道:“你这厮既是在这里开店,必然晓得单州的规矩,若是要命的,却快将些金银出来!”店家见为首这人身高八尺,肩背如虎若狼,面露凶相,眼射寒光,惊得浑身发颤,便道:“好汉,小人在此开店,并无多少油水。况店里方才开张,实在是内外交困,难以孝敬老爷们。”强贼闻言大怒,将店家一脚踢翻,举刀便要砍。

    此时一个妇人忙从内屋里走出,拦着贼人,道:“好汉乞请饶命,奴家这里还有几两银子,本是要买布料缝衣的。若好汉不嫌弃,便请收下,只求饶我丈夫一命。”那贼见这妇人生得眉清目秀,面容姣好,不禁色心大发,笑嘻嘻地捉住妇人递银子的手,扔下朴刀,就要将过搂入怀中,说道:“娘子说的那里话,我怎肯收了娘子的钱?只消娘子伏侍俺则个,即是最好了。”妇人听闻,惊得只顾抽离出手来。强贼那里肯放,扯着妇人便要作歹。那主人家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在一旁咬牙跺脚。

    却在那危难之际,只看走进一个壮汉来,便叫:“晦气晦气,街上死人也不见收尸的。店家,且先打两角酒,切肉来吃!”你道这汉子是谁?正是单州本地人氏,姓朱名成,今年方一十八岁,却有万夫不当之勇,平日里只好舞枪弄棒,行侠仗义。数年前离了单州城,四处游荡,结交天下好汉。又有幸得遇几个高师,见他资质非凡,点拨一二,便学得一身好武艺,今日方才回到单州。因走了许多路,有些饥渴,见街上正好有个酒家,便欲先吃碗酒,再做打算,不想正遇着强人作恶。

    山贼见朱成生得好似烟熏太岁,又如火燎金刚,手里执口朴刀,心里却有几分惧意。只借那颜树德的名号壮了胆,将起刀来,指着朱成大骂:“那里来的黑厮,却不是眼里长瘤,嘴上生疮?敢搅扰了老爷的雅兴,教你碎尸万段!”朱成遭他骂了一顿,又见这伙贼人凶神恶煞,手持刀剑,那店家夫妻二人跌倒在地,甚是惊恐,心里已自猜着几分。便大步上前,一把推开强人,扶起夫妇二人,问道:“这厮们却是谁,怎敢在此如此嚣张!却说与我,与你做主。”

    那店家看了朱成半晌,惊道:“你莫不是数年前离了单州的黑朱成?”朱成道:“正是,我这些年在外,学得许多本事,近日听闻单州城外强人肆虐,此番回来专要与众乡里出口恶气。这厮们可是那伙贼寇?”店家正欲开口,见那贼人眼色凶残,又吓得一颤,不敢多言。朱成看店家眼色,心知肚明,道:“便是了。”起身指着贼人骂道:“我把你这些千刀万剐祸害百姓的草寇!今日遇上你朱成爷爷,天子老儿也难救!”不由分说,抡刀便砍。

    看官当知,这伙草贼平日里仗着山大王的名号,四处行凶,本身武艺不精,只好欺辱寻常百姓,遇上朱成这等有真才实学的好汉,岂能抵当半分?那为首的尚未举刀抵当,半片头颅已被朱成一刀劈下,飞溅出去。余下两个见势头不好,回身要走,都被朱成一刀一个,戮了首级。

    朱成见都杀尽了,便撇下朴刀,上前扶起店家夫妇上座,道:“你二人莫要惊恐,今日这杀的贼人,都算俺的,决不拖累你夫妻两个。我这里有碎银,可先置办些酒肉饭菜与我吃了,便去剿灭了这伙贼人。”店家见朱成神勇,又惊又喜,忙取一大碗白饭,两斤酱牛肉,一只炖鸡并一坛好酒,几样菜蔬来与朱成吃。

    朱成大喜,也不用箸,便下手,左手扯起鸡肉,右手扒了牛肉,将好酒大碗筛了便吃。却又问起那栖霞山事来,店家苦叹一声,答道:“好汉有所不知,那伙贼人,为首的名唤赵老三,曾拜徐槐相公手下大将颜树德为师,这里官府治他不得,故得如此放肆。”朱成便道:“就是江湖上传,以二对一杀了梁山五虎上将霹雳火秦明的那个颜树德么,却怕他个鸟!两个并一个也配夸口?”吃了口酒,又骂道:“等老爷吃饱了,便去好生教训那厮们一顿!”主人家道:“好汉,那赵老三也非等闲之辈!都说那人生得十分雄壮,身长八尺,壮如虎熊,有千斤的膂力,善使一口泼风混铁大刀,重四十余斤,人称泼风虎,好不利害!”朱成笑道:“他若有千斤膂力,我自有万夫不当之勇,这等鸟人有何可怕!他既是用四十斤的大刀,俺这便去铁匠铺打造一件五十斤的家生来!”朱成吃罢,算还了饭钱,心中更为不忿,提刀走出门去。

    只说朱成四处游走,听着前面有打铁的响声,不由大喜。赶过去看时,却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正坐在铺子里打铁,忙去那铁匠身旁问道:“待诏,你这里可有五十斤的兵器?”铁匠急忙陪笑道:“客人说笑了,这五十斤的兵器岂是易用之物?寻常兵器,十几斤二十斤,已是十分重了,只有十分的好汉,能用这等兵器。”朱成听了,心中老大不快,便道:“只我便是十分的好汉,你若有这等兵器,把来与我。若无时,老爷趁早去寻别家,谁来听你鸟烦。”那铁匠听了心急,惟恐朱成去了别处,换了一副笑面,放下铁锤,道:“好汉休怪,小人这里虽是一时没有这般的家生,却只须三五日,便可打好。”朱成就铺里拣了把刀,上下看了一番,见那铁色浑,刀面不平,刀刃不快,心中又有几分不喜。不待理会那铁匠,撇了刀,大跨步走去了。

    朱成买刀不成,又在那街上走了一遭,不曾寻得别家。心里焦躁,胡乱扯住一个过路人,问道:“如今单州城内,却有几家铁匠铺?”那人脱不开身,只好答道:“若言铁匠铺,止有两家,一家待诏唤做刘鼠,一家却唤做李磊。”朱成道:“那家却有上等的好铁?”那人思索了一回,说道:“人都言是那刘家的铁好,只是又听得些传言道,因那李磊生得矮丑,性又直,刘鼠便道他家没有好铁,又打的不好,故而州人多往刘鼠那铺里去。”朱成寻思了,谢了那人,问明那个李磊的铺子所在,当即赶去。

    却言朱成沿着那巷子七拐八弯,终在那幽深处寻得一家铁铺。走到门前,眼见得军器架上一众军器,逐一将来细看。内中一把朴刀,朱成看那刀光亮眼,先有三分欢喜,自去头上拔下一把头发,置于刀刃之下,张开阔口,吹出一口气来,但见那头发齐齐断成两段。朱成又把过自家随身的刀来,将两刀互劈,只一下,所带那把朴刀刀口老大一个缺。铺里那口朴刀上却半点伤损也无。朱成心下大喜,又将那刀尖向下,狠狠一插,却如同入水般,刀刃直没入地面,亦不觉得有多少阻隔。朱成见这朴刀尚锋利若此,可知其他,不由得叹道:“想来又是一处埋没的好汉!”就望门里面唤道:“李铁匠可在?在下朱成,今仰李铁匠的本事,特来拜访。”话音未落,里面走出一个人来,见他生得六尺不到身材,面貌峥嵘,睁着一双怪眼。有诗言:

    英雄落拓志岂沦,饶是巷深奈酒醇?

    应知郎君怀绝艺,待得时起跃龙门。

    李磊见了朱成,忙道:“往日也多闻好汉名姓,一向不曾见。今日前来,想必却是要打甚么生活?”朱成道:“近来只在外面行走江湖,因听闻桑梓地界草寇祸乱,欲替乡邻剿灭此贼。今须得一件五十斤的兵器,方好杀那厮们!”李磊听了喜道:“小人也久闻那伙草寇可恨,亦欲去与乡里讨个公道,怎奈虽会些枪棒,毕竟势单力薄,不是那伙人对手,胸中无一日不气。今日放着好汉在此,正好出这口恶气!不瞒你说,我这里却有早年打下的一件好器械,长丈二,重五十斤,尖利无比,锋青似雪,杆黑如墨,镶八环,开四窍。乃是上等镔铁锻炼三天三夜所得,是小人平生打造至利的宝刀,唤作三尖两刃青锋刀,尚还不曾认主。好汉若是使得,便送与你。”

    说罢,李磊便回身屋内取出刀来,把与朱成。朱成拿刀来舞了一番,便觉趁手,不胜欢喜,道:“李铁匠真个好手艺!却被刘鼠那厮诬陷了声名,实在是没落英雄。待我用此刀杀了贼人,便去与你讨回公道。不知此刀实要几两银子?”李磊忙摆手道:“好汉此言差了,既是须用此刀斩杀贼人,乃是天道,小人理应将刀奉上,岂肯要你的银两?好汉自拿去便了,不消客气。”两个又相互推让了一番,方才作罢。朱成心里更爱李磊才干,推了年纪,尊李磊为兄。朱成持定三尖两刃青锋刀,李磊取了一条齐眉棍,两人一并奔栖霞山而去。

    多时,二人到了山下,看那栖霞山,只见山石嶙峋,古木葱茏,山闻虎啸,林听鸟鸣。那山上天边常年挂着一片彩霞,照得山林炫彩夺目,十分好看,以此得名栖霞山。确是一个好去处,可惜被这伙强人夺了去。有那巡山喽啰见朱成、李磊手持兵器,来势汹汹,心中早有几分惧意,忙奔上山去,告知寨主。

    未几,山上寨门大开,为首二贼引着一帮喽啰迎了出来。朱成看那大寨主,生得满脸怪肉,体阔腰肥,睁着一双豹眼,颔下参差不齐落腮胡,穿着一身破皮甲,手里横着一口泼风大砍刀,正是泼风虎赵老三。再看一旁的二寨主,生得身瘦体长,獐头鼠目,手如猿臂,体若狼腰,手里拈着一条点钢枪,这人唤做谢蝰,绰号五步蛇。

    那赵老三见了朱成,便举手中大刀道:“那黑厮且通姓名,胆敢来我栖霞山闹事,便教你尸骨无存,也晓得颜家刀的利害!”朱成冷笑一声,道:“甚么鸟颜家刀,狗一般的畜生,尚还用那姓颜的名声唬人,只是吓不得真好汉!老爷名唤朱成,今日特来取你项上首级,好与百姓除害!”说罢,手中三尖刀云飞轮舞,直取赵老三,赵老三忙将手中刀去当。两刀相撞,震得赵老三身躯一颤,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朱成第二刀又至,赵老三只得勉强招架。两人斗了十余合,赵老三早慌了手脚,刀法已乱。

    谢蝰看势头不好,急舞枪前来助阵。李磊亦待要上前阻拦时,吃朱成喝住,道:“李兄只须与我提防着喽啰便好,这等腌臜厮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饶是再有十个,也不惧怕,一发送他归了黄泉罢!”将手中那把刀使出三十六般解数,只看得一片银光上下翻飞,一杆三尖刀使得如同一条青龙。这朱成一个抵住两个,又斗了十余合,赵老三、谢蝰当不得朱成勇猛,暗自叫苦不迭。李磊看的正喜,只见喽啰们一发儿都欲上前帮衬,忙挺棍舞上前,就喽啰堆里打闹开,轻的则伤,重的即死。

    那壁厢三个斗到三十合,朱成卖个破绽,放谢蝰枪入来,便调转三尖刀,就顶门上劈下。那一刀正中卤门,砍得谢蝰魂飞魄散,血肉横飞,天灵盖分为两爿,横尸当场。赵老三今见势危,急待要走,被朱成一刀,腿股上正着,搠翻在地,一把拿住活捉了过来。李磊见朱成得手,大喜,上前一起杀散了众喽啰。又寻了绳索,将赵老三捆了,割了谢蝰首级,一起拿下山来。

    城内百姓众人见朱成、李磊拿了贼人,喜出望外,把二人迎上街头,都呼朱成做单州第一好汉。朱成遂将李磊本事手艺,受刘鼠诽谤之事说出。众乡里都晓得李磊仗义,心中惭愧,都斥刘鼠不好,便与李磊凑些钱,重修铺面,称李磊作锻铁郎君,各自欢喜。

    却说朱成教推过赵老三来,问道:“好个颜家刀,你可服气了否?”那赵老三心头虽恐,口里还要强,只道:“你虽赢了我,却胜不得我师父!”朱成听闻,笑道:“贼子尚还逞强,待要如何?”赵老三道:“俺师父曾与那梁山霹雳火秦明一同举千斤铁鼓,那秦明只是举得,我师父却能高擎着奔走百步。你若要胜过我师父时,也须举那铁鼓。”朱成道:“区区千斤铁鼓,有何难哉?那鼓现在何处,待我举来!”当时朱成性起,与李磊收拾了行囊,请众乡亲作证,携了赵老三,赶去开州举鼓。

    行了无数日,朱成一众到了开州。彼时铁鼓尚在,朱成看那鼓,长约三尺有余,宽约二尺有余,不禁道:“果然好一大鼓!”便将衣服褪了,赤着胳膊,两手去擎两鼓,大喝一声,只看两臂上青筋暴起,竟将那鼓平地举起。众乡亲尽皆失色,胆战心惊。

    朱成双手擎着那鼓,也觉十分沉重,咬紧牙关,便迈开千斤重的步子,只走了三五步,实是再走不得了,不禁暗叹:“恐难胜颜树德那厮也!”心中不快,将那鼓奋力砸在地上,但听如同一声雷霆霹雳,又如山崩地碎,穿云裂石,直将众人震的腿软,跌倒在地。朱成无奈,弃鼓于地而去。再看那鼓,直在地上砸出一丈余深坑,惊的众乡邻直呼天人。李磊大叫道:“朱兄弟好气力,直砸了一个千丈坑!”众人听闻,皆称千丈坑朱成,自此闻名绿林。那赵老三亦心服口服,甘愿伏诛。有诗云:

    天地无归处,江湖有游英。

    落得千斤鼓,识尽好汉名。

    且说这锻铁郎君李磊,自帮朱成剿灭栖霞山贼人,恢复了名声,受乡邻尊重,自家倒也有几分自大起来。那时节单州城内,有姐妹二人,长曰夏木儿,次曰夏梦迪,本无干系,只因同宗而居,相互做伴。这夏梦迪却比夏木儿多有几分姿色,又会弹琴唱曲;那夏木儿倒是个水性女子,常对英俊男子眉来眼去,舞弄风情。二女皆因自身出名,故而常有泼皮无赖上门搅扰。说来也奇,李磊只因在街上与那夏木儿有过数番交臂,竟喜爱上她,以致常帮姐妹二人解围。那夏木儿本就是个爱颜的人,那里瞧得上李磊?不喜便罢,会面时更是出言相辱,羞的李磊只得掩面躲开,自个儿唉声叹气。朱成闻知了,倒也常来宽慰。

    这一日,李磊正于铁铺里坐地,想起夏木儿之事,摇首苦笑道:“罢了罢了。”忽听一声:“李郎君在否?”抬首望去,竟是夏木儿,慌忙起身就要相迎,又觉不好,以袖遮面回身退去。却看那夏木儿笑嘻嘻走了进来,一把挽住李磊的胳膊,娇声道:“李郎君何故如此?”这一挽一娇却不打紧,险些让李磊把三魂七魄都丢了。夏木儿见李磊这般模样,又是一笑,去他耳边吹口热气,把手来摸李磊胸膛,就道:“奴家有事只求李郎君帮一帮。”李磊此时已是汗流浃背,心如擂鼓,道:“但讲无妨,但讲无妨。”夏木儿当时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有分教:

    背义贱婢,放骚妄图害恩人;守节铁汉,拒色只因持正心。

    直使:

    淫妇终陨青锋下,罡煞方聚马陵中。

    此一回暂书至此,且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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