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作者:扬波(临风、玄魁监修)

    诗曰:

    当垆卖酒非常事,凡间宿斗错落多。

    曾因梁城感忠信,偶向涂山望江河。

    天地三生无白首,阴阳双星有离歌。

    行人频怨休回顾,回顾情花已蹉跎。

    话说南宋高宗绍兴五年,马陵泊众头领于山寨水泊内外,大败金国、伪齐军马。陈明远、庄浩亦领大军从寿春府归山,就此留居山寨,招兵买马,专待岳飞北上,一时山寨之中得有安闲时日,不在话下。

    且说这一日三更时分,钟吾寨里那个好汉华山谢顺正卧于榻上,却是翻来覆去也不得入睡,一时心下焦躁,便从墙边绰了那柄鬼头墨麟刀,走去空场上操耍。才走得数十步,忽听背后有人唤:“兄弟!”谢顺回头看时,却是泰山庄浩,忙拱手道:“大哥何故深夜到此?”庄浩道:“我自巡夜,远远见着有人,便唤了一声,却是二弟。”谢顺道:“这巡夜之事,近来都是明远兄长亲为的,今个如何却是大哥来?”庄浩闻言,先是回首观望,见四下无人,方才与谢顺低语道:“哥哥自金人南侵以来,时时感念百姓,又思念那亡故的兄弟。以此心中落下病根,前番又于庐州受了惊吓,回山后发作起来,只在房中休养,教王力妹妹早晚看顾。因恐山寨弟兄们担忧,故未说知,幸得已将痊愈。”

    谢顺见说陈明远有恙,不免忧心起来,又闻说已将痊愈,方才放下心来。庄浩又道:“二弟却又缘何在此?”谢顺道:“满身气力没驱使处,故到此打熬筋骨。”庄浩道:“郝妹妹不在房中么?”谢顺一听这话,登时气愤愤说道:“休提!那婆娘这许多年来,每每与许欣敏等人同睡,倒还似没这个内人一般。”庄浩见他气恼,心里也略知了一二,便道:“此间不是说家事的地方,且到你屋中细叙。”谢顺道:“专听大哥指教。”

    当下二人便到谢顺房中,只见桌上铜镜未磨,脂粉盒上生尘,惟有那墙壁上悬挂的刀剑光洁如新。庄浩先教谢顺榻上坐了,自去拣把椅子,对着谢顺静静坐了须臾,觑着他面皮稍缓,方道:“这等事倒也不能全怪到郝妹妹身上,我马陵泊上男子,都是生性豪爽的英雄好汉,平日打熬筋骨,义气为先,免不得疏了那儿女之情。这女儿却与男儿不同,似季庄主那般直性的,实是不可多得,世间多数女子还是那柔性之人。郝妹妹这般,大抵也是怪你疏冷了她,自你二人情投意合以来,许多年都恪守本分。若是那般淫妇,可知我新宇师弟曾提过的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等?就瞒了你通了奸夫也未可知,你又何必计较?”谢顺愤忿道:“似此说来,倒是兄弟错了?若依着大哥之见,而今却当怎地计较?”庄浩笑道:“这有何难?待白日里去寻她,多多美言一番,说得她高兴了,自然温存,倘或明晚便还回此处。”谢顺急道:“大哥与我作耍,小弟一个粗人,平生只会上阵打杀,何来嘴上的功夫?只恐说差了,丢了脸面。”庄浩大笑道:“说你呆,你当真是呆。那时在大名府,若非你打抱不平,她已失身于那恶衙内。你是她的恩人,又教了她武艺防身,纵有百般不是,她岂会不顾你的好?想来弟妹必时常念着同你共度私时哩,又岂在你说的甚么?只管大胆去便是。”谢顺勉强道:“既如此说,小弟就去一试。”庄浩见他应允,也自放下心来,又嘱付了几句,复又巡夜去了。

    捱到天明,山寨中报晓鸡叫过了三遍,谢顺便起得身来洗漱了,戴了头巾,换领绣花袍——都是郝郡楠缝制与他的。完毕,就望郝郡楠那里去,无一时来到屋外,只见许欣敏正出门来。原来欣敏每日都要起早照料蚕茧,见谢顺到来,猜着一二分了,嬉笑一声离去了。谢顺缓了缓,便向屋内叫一声:“娘子!”那郝郡楠却才起得床来,忽听这一叫,识得是谢顺,一时竟有些失神,不及梳妆,即急急撞出门来,把住谢顺双手,喜道:“今日却是那阵香风将丈夫吹来了?”谢顺不想她如此急切,竟生生吃了一吓,慌忙定住心神,上下端详郝郡楠一番,看她衣衫散乱,未插钗环,鬓边不整,心下已有八分不喜,淡淡道:“你我本是夫妻,两厢记挂乃是本分。前日有些念着你,故此今日前来相看,何必如此乱了手脚?”郝郡楠亦觉失了态,忙道:“丈夫且快请进,待我梳洗了却来作陪。”便将谢顺让进屋来,掇把椅子伏侍他坐了,自去里间梳洗。

    那谢顺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还不见郝郡楠出来,他原是个坐不住的人,心下不免焦躁,暗道:“大哥这番却是不济,教我来此枯坐了这许多时节,当真弄杀我也!”正在气恼,却见郝郡楠插了金钗,描了蛾眉,搽了胭脂,换了一身红绸衫,系了一条百花罗裙,手中捧着一坛陈年佳酿,走将出来。谢顺闻着酒香,倒打起精神,身子自直了几分。郡楠把酒放下,起开封皮,满斟一碗来劝谢顺。谢顺接来一饮而尽,口中不住叫好。郡楠笑道:“只你喜欢便是好的,我这里尚还存着许多,都是管待你的。”谢顺道:“你却那里来的这般好酒?”郡楠登时红了眼,低着头道:“自打玉一妹妹去了,山寨又无酿酒的好手,这许多年的常例钱,大半都在这里了。”谢顺闻言,也不免感喟埋怨自己。却待再饮,忽看屋外走入一个妇人来,口中叫道:“姐姐,祸事了!”

    这人是谁?却是郝郡楠的一个女伴,唤做夏萌的。郝郡楠急站起身来道:“怎地便是祸事了?”夏萌道:“今日不知是那个粗疏的,把一个线轴丢在织造坊的地上,一个妹妹一脚踏上,吃绊了一跌,直撞在一台布机上,将那上面半成的布都扯做稀烂了!”郡楠闻听,登时跌脚道:“这些个旌旗袍袄,原是为山寨北上所备制的。今日这一闹,若是明个就北伐,违了时日,却不是误了山寨的大事!”夏萌道:“事既如此,非姐姐亲去收拾。”郡楠听闻,望了谢顺一眼,面上略露犹疑,旋即道:“此事果非我不能为也。”当下便卸了钗环,脱了衫裙,洗了脂粉,换了窄袖麻布衫,随了夏萌急急而去。

    那壁厢谢顺眼看郝郡楠不曾分付就离去,虽知她有要事,不觉心头又气郁起来,没个发泄处,只顾闷坐着。正气恼间,蓦地又听门外一人唤道:“郝姐姐!”这一声却似炮药逢着火星,谢顺那把无明业火登时烧起,厉声暴喝道:“门外那个聒噪!”却听门外那人“阿也”一声,扑地跌倒了。谢顺见状,只恐有甚么变故,急起身去看,见又是一个妇人,瘫在地上,谢顺却不认得。

    这个女娘又是谁?原来旧时两宋交际间,正是乱世,各地匪寇猖獗,兼金人侵扰,民不聊生。百姓只得来投靠马陵泊,在花厅村里居住。陈明远专教陈然坤主持,有所长的就拣选来委了职事,分拨到各寨。此女便是那时节上得山来,姓田,小字青青,本是荆湖南路潭州治下安化县人氏,原为当地一个富户家小姐,家中颇有财私。因乡党匪患四起,抢了钱粮,烧了宅院,侥幸逃出,流亡至徐州地面,无依无落。那日正撞上官差,见她虽衣衫褴褛,肤面蒙尘,倒也透着几分姿容,便上前调笑。这田氏虽是落魄,却不愿受这羞辱,更兼想起双亲惨死的悲苦,一时幽怨已极,正待自尽。却得吴赛凤、李沫瑶闲游至此,撞见此景,上前杀了官差,救了性命,又听她讲了自身遭际,亦是嗟叹不已,遂带上马陵泊来。这青青自幼习得女红,又通书画,故此陈然坤教她往郝郡楠那里做个帮手。田氏感念马陵泊恩情,十分辛劳,不敢有一丝懈怠。郝郡楠见她干练,又正值妙龄,亦十分看顾。今日正来寻郝郡楠请教织造事宜,也是天定下这抛鸾拆凤的引子,教谢顺遇着她来。正是:

    华山徒负千钧力,独待空房更屑恓。

    一遇红颜心似火,阴阳比翼也别离。

    却说谢顺看她在地上软做一堆儿,乃问道:“你是那寨头目管领,谁家女儿,为何事来寻我娘子?”田氏方回了神,急起身来,躬身喏道:“奴家是郝姐姐所管织造坊的田氏,小字青青。想来哥哥便是谢头领了。敢问哥哥,郝姐姐可在房中么?”谢顺观她容貌,只觉生得乖巧可人,十分温婉,比郝郡楠少了些英气,却多了几分顺随,不由得看的有些痴了。半晌方应道:“她今日往织造坊处理些寨中要事,不知几时能回,我正候她。你若无甚要紧事,不如亦在屋内同待她回来。”田氏见谢顺模样,不禁羞道:“哥哥乃郝姐姐之夫,且男女有别,同在屋檐下,只怕被说了闲话。”谢顺忙道:“都知山寨男女头领众多,常有往来,怕谁人说鸟闲话!你又是吾妻部下,但进屋无妨,有我做主。”田氏见说有理,又不敢多言,当下进屋坐下了。

    两个在屋里,坐了半日,各自无话。谢顺禁不得把眼去瞟田氏,只觉那心头肉痒,缓缓将身子移将过去。田氏见谢顺挨得近了,急叫道:“哥哥这是何意?”谢顺吃她一叫,猛醒过来,登时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忙起身陪罪道:“却才自想些私事,不想无意间冒犯了妹妹,恕罪!恕罪!”田氏又羞道:“世人皆言马陵好汉豪气干云,不做儿女之态。今日哥哥出此丑态,岂不辱了好汉之名?”谢顺急辩道:“这等话语也不知是谁人所言,莫非做了好汉的便要生生得一个厌女的名头?”田氏道:“只是奴家却听郝姐姐念过,言哥哥只顾打熬筋骨,冷了夫妻情分。”谢顺一听这话,心头忽地再腾起一把火,喝道:“不过是兄弟之交多了些,打甚么鸟紧!却是她,每每于我欲寻欢之时冷了去,至今不曾有个孩儿!”

    田氏又吃了一吓,连连数落自己的不是,却长叹一声道:“日后我若是许了夫君,定不教夫妻间生分了。”谢顺见说,心下不由一动,待要再说时,忽听门响,却见郝郡楠回来。郡楠看田氏与谢顺挨得紧,不禁一怔。田氏眼尖,知做出了格,急起身来,把话与郝郡楠说了。郡楠分付几句,将青青打发走了,又来向谢顺称歉。谢顺心下不快,勉强对付了几句,便起身告退。郝郡楠直送出门,方才不舍而回。

    只说谢顺才出得屋来,正欲回住处,忽见地上似有一物件。上前拾起看时,却是一只金钗,上刺一个“青”字。原来是田氏不小心遗落下的。谢顺得了此物,不由把在手中,玩弄了片刻,方收在怀中。待回房内,又摸来看,心中不住想那田氏的模样话音,越发觉得按纳不得。捱到酉牌时分,觑着天色暗了,自出门去,唤来一个心腹喽啰,教他去打听田氏住处。无一时,喽啰回来,告知了所在。谢顺赏了他,只教休与别人说,分付走了,便乘着夜色,径往田氏那里去。

    到得屋外,将门叩了一叩,那田氏开得门来,见是谢顺,吃了一惊,忙道:“哥哥何故到此?”谢顺道:“白日里妹妹把只金钗丢在外面,恰被我拾得,特来送还。”说罢自怀中摸出金钗递来。田氏见是金钗,慌忙接过,不由喜道:“此钗乃是母亲为奴家打造的,正因丢失寻不得,心下着急。哥哥大恩难报!”谢顺笑道:“都是一寨兄弟姊妹,小事罢了。只是妹妹既要报恩,为兄便不与你客气,不知可否在此处讨口茶吃?”田氏笑道:“吃得,吃得!”

    当下领谢顺进屋,让在紫檀椅上坐了,与谢顺奉上泡茶。谢顺吃罢,只觉口中清香,知是好茶,心里不禁一喜,来寻话头道:“妹妹一人住在此处么?”田氏听了,忽地垂泪道:“奴家命苦,没了父母,流落过来,几乎吃官差羞辱了去。幸得吴、李二位姐姐救拔,上得马陵泊来。虽得山寨头领义气相待,终究不是家里,实无至亲之人可托,安得不孤身一人?”谢顺闻听此言,把话去探道:“若妹妹寻得了一个至亲,又当如何?”田氏道:“小妹坎坷半生,若是当真寻得一个可托之人,定当倾心以待,决不教生了嫌隙。”谢顺长叹道:“为兄何尝不是如此?当年我兄弟五个于沙麓山结义,有三个已战死沙场,止剩得庄兄与我二人。然他是一寨副主,平日管了许多事件,无暇与我多言。我那婆娘又常和自己姊妹同住,当真是冷了人心也!”田氏道:“不想哥哥如此的好汉,亦有这般难处。哥哥若是不嫌弃,奴家愿从此与你交心。”

    谢顺见勾得她话,知她动心,一把扯住那小手道:“实不瞒妹妹说,今个虽初与你相见,却着实喜欢。既是与俺一般神伤,想来必是天教我二人相会!妹妹若不弃,我愿同娶你为妻,从此相敬如宾。”田氏闻言惊讶,夺回双手,掩着面道:“奴家本就是山寨救的性命,哥哥又十分英雄,既有心,如何不答应?只是我在郝姐姐部下,郝姐姐又是哥哥正妻,须征得她的意见。”谢顺见说起郝郡楠的名姓,骤然愤道:“我是她老公,也是一家之主,做事如何须她一个妇道人家过问!”田氏还要推阻,谢顺早起身来,直抱在床上,自脱衣解带,将田氏扑倒。田氏半推半就,由他近身。二人滚在被中,云雨之事不可详说。正是:

    两情相悦本无猜,谢顺托尊自设排。

    惹动神针嗔怨起,原为佳话却成灾。

    次日拂晓,谢顺闻报晓鸡鸣过,起身要走,田氏拦住道:“哥哥昨夜如此,而今如之奈何?”谢顺道:“妹妹是明事理之人,万望可怜兄长福薄,不负昨夜之情。”田氏垂头道:“我身已属兄长,便是兄长之人,安敢有二心?只盼兄长早正名分。”谢顺听她说的如此,方才宽下心来,又道:“说来你小字青青,却是不好,颇有水性之感。我却与你改作‘卿士’之‘卿’,以示你我二人至亲相交,以己互托,永无二心,如何?”田氏情知他是真心,遂应许道:“哥哥原来却有这般计较,便依你,自今以后,奴就叫做田卿卿。”当下谢顺辞了田氏回房,自此二人常来幽会。不到半月间,寨中上下渐渐传了去,满寨妇人都道谢头领私纳了田氏为外室,只瞒着郝郡楠一个不知。

    忽一日,郝郡楠本欲往织造坊去督造战袍,忽地觉着腹痛,只得令夏萌前去,替她督管。夏萌到得织造坊,却好田氏来送图纸。夏萌看过,便要移交执事。按山寨律令,此等事宜须得两边画押,以示本职之所系,俱是铁判官谢德伟所管。当下夏萌将笔来画了名讳,交与田氏,只看田氏写下“田卿”二字后,身子一抖,猛地将“卿”字改为“青”字。夏萌见状,心下疑惑,问起缘由。田氏只道是手误,说罢急匆匆离去。这夏萌近来也听说谢顺纳了田氏的话语,今日见此情形,颇为犹疑,勉强督造完袍袄,急急奔至郝郡楠房中,将此事说与她听,又道:“我近日听得些闲话,言谢兄长私纳了田妹妹为外室。今日见她这般,如何不疑?”

    郝郡楠听罢,急掩着耳道:“你怎可如此谮害我相公?当真该割口剜舌!我说与他知,治你个诬告之罪!”夏萌见她不信,也怪自己多嘴。正欲离去,忽听有人笑道:“你二人有甚妙事,却不说与我听?”郝郡楠回身看时,却是许欣敏,便将前番事相诉。许欣敏闻听,面孔沉郁道:“此事我亦有耳闻,且前几日曾亲见谢兄往田妹妹处去,那时我恐伤了姐姐二人夫妻和气,故未说与你。”郡楠惊道:“当真如此么?”欣敏只是默默点首。郡楠怔了半晌,方道:“不然!想我等一百八人结义,俱是敢作敢为的好汉,他安肯行此苟且负义之事?”欣敏道:“姐姐休怪妹妹挑拨,既是不信,我们可于今夜往谢兄房中去看上一看。若他不在时,便再去田妹妹房外候着,觑个仔细。”郝郡楠见许欣敏说的坚定,心中也起了几分犹疑,遂应了下来。

    当夜三个径至谢顺处,郝郡楠看屋内无光,心下不快,便叫一声:“官人!”却是无人答应,郝郡楠慌道:“想是睡下了,我们进去看。”三个上前推开门,进到里面,那里有谢顺的身影。许欣敏和夏萌两个,见郝郡楠兀自不信,都道:“且去那里看。”离了谢顺住处,片刻便到。三个悄悄走近了,往屋后树边藏了,只听田氏屋中不时传来些微言软语,郝郡楠听得仔细,不是谢顺又是谁的?须臾又有颠鸾倒凤之声,弄得许欣敏和夏萌各自面红耳赤。再看郝郡楠时,正气不过,就要进屋去捉奸,慌得许、夏二女死死扯住,拽回屋去了。此情此景,正如那无名氏所曰:

    碧叶飞落花独枝,无情笑叹他人痴。

    曾是比翼双飞鸟,如今纷落无人知。

    高山流水终一曲,知音难觅双颊湿。

    枕边空留昔日苦,空房孤守人自知!

    待都回到房中,郝郡楠只是闷闷坐了,一言不发,泪水横流。许欣敏和夏萌知她伤心,也不好解劝,只得默默陪伴。似此过了半个时辰,郡楠忽地自桌上绰了把剪刀,望咽喉便要刺。幸得许、夏二女眼尖,一把夺过,死死抱住郡楠。郡楠大哭道:“我等山寨头领,义气为先,誓不相负。而今我二人间却出此龌龊之事,教我有何颜面去见众兄弟姊妹,并一众部属?”许欣敏劝道:“姐姐此言差矣!此是谢兄负义,与你何干?待我等明日便去寻他,当面对质,与你出了这口恶气。”郡楠急摆手道:“不可!此等败坏名义之事,若传出山寨,吃江湖上的好汉笑话。我量他也是个好汉,还是不要声张,倘或迷途知返,尚可以免。”夏萌叹道:“此事一成,岂有再悔之理?若不教他晓得个中利害,怎肯回头?”郡楠道:“我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今日要我用狠,实是不忍。莫非他当真不念这多年情分么?”欣敏道:“姐姐是有情之人,只是不使些手段,任由此等事由传了开去,岂不是更教人耻笑?”郡楠默然无语,只是摇头。

    许、夏二人见她不忍,心下亦是无奈。许欣敏倒还机灵,思得一计,忙道:“姐姐不若去寻庄浩哥哥,请他主持。他二人毕竟是结义兄弟,定可将此事处置圆满。”郝郡楠闻听,亦由悲转喜,当时计议定,只待次日来寻庄浩,如实说之。

    庄浩见说,大惊道:“原来真有此事!”就要与郝郡楠陪罪,郡楠连忙道:“哥哥切莫如此,皆是那两个男女的干系,如何肯教连累兄长?小妹今日前来,只是看在多年夫妻情分,欲请哥哥与我做主。”庄浩道:“妹妹有甚计较,只管说来,便教我那兄弟当众人之面,与你负荆请罪,亦未尝不可!”郡楠切齿道:“想我与他平日各为其事,聚少离多,我亦常怪他冷了我,何况他乎?今日田地,我二人皆有缘由在彼。只是恼恨那个小贱人,枉我平日待她不薄,竟勾搭我夫,败坏山寨义气,实耻与她为伍。”庄浩点首道:“我已明白,待禀过明远兄长,将她赶下山去。”郡楠又道:“此法虽好,只是念起她的身世,着实可怜,似这般有损颜面。依小妹之见,还是教她自觉离去的好。我自有一计,兄长可请明远哥哥主持,言我近日为恶事所伤,气忧成病,要休息些时日,教夏妹妹替我。量她见了,知晓其中底细,若是还念着礼义廉耻,就当自行了断此事!”庄浩虑道:“此法虽好,然倘若她是个不知羞的人,听不出个中深意,反为不美。”郡楠道:“依兄长之见,如之奈何?”庄浩道:“你且不要声张,自今日起闭门不出,为兄自有计较。”

    当夜庄浩来见陈明远,禀道:“前日郝妹妹曾进言,近来织造坊人事颇冗,糜费极重,所造之衣甲多有不合之处。如今她反为此伤神,生生闹出病来,还请哥哥主张。”陈明远见说郝郡楠有恙,就要去看,忽转念一想,记起军师娄小雨近来言说寨中妇女流传谢顺之事,只言数日后必见个分晓。今见庄浩前来,偏偏又是郝郡楠的事,心里便有几分明白,轻咳一声道:“贤弟不必瞒我,可是她二人事发了?”庄浩一怔,忙道:“哥哥心细,我正为处置这事而来。”明远道:“依你之见,当作何解?”庄浩道:“郝妹妹之意,只推作如此如此,好么?”明远摇首叹气道:“儿女之事,须处理得好,休教节外生枝。”庄浩应了,告退而去。

    翌日,庄浩请神笔手臧好写一山寨告示,贴在忠义堂前柱上,帖子写道:“山寨上下大小头领知悉:自山寨草创,替天行道,忠义为先。思我等所以得民心者,正气也;所以为好汉者,侠气也。故山寨中人,有可用者,有不可用者。可用者,当留之;不可用者,当除之。所除者,一曰不忠,二曰不义,三曰不贞,四曰不用。今织造一处,糜费极重而无所出,其主事郝头领为此恶事所犯,伤之自身,抱恙在彼。由寨主陈明远之意,其部下人等当削,则令铁判官谢德伟,悉数纠察一众寨中所为,而后施行。故布告于此,谕众知悉。”

    当时大小头目、喽啰都来看罢,田氏已然省得,知必是郝郡楠发觉,欲借山寨之手将自己逐去,心下不胜感伤。一来自觉无处可投,二来又不舍谢顺。虽是不愿,却也无力,只得自回本处,收拾了细软,来见谢顺辞行。谢顺又惊又惑,道:“任由他查,你在织造坊也不少出力,如何自己只顾要走?”田氏道:“哥哥却看不出么?那告示上书:‘所除者,一曰不忠,二曰不义,三曰不贞,四曰不用。’分明是冲着我来。其上又言郝姐姐为恶事所犯,染疾在彼,恶在何处,你我皆知。从前风言风语先已传了去,更兼我那日不慎露迹与夏姐姐,想来郝姐姐已是知晓此事。似你我二人这般做派,她恼怒也是自然,我更无颜再留于山寨。惟愿哥哥日后珍重。”谢顺急阻道:“你又无依无靠,离了山寨将往何处去?”田氏道:“随缘矣。我两个若还有情分,天可怜见,望他日能勾得逢。”说罢流下泪来,泣不成声。

    谢顺不忍,把田氏搂入怀中,抚着脑袋,待她哭罢了,咬牙道:“这婆娘直恁地欺负人!”转而又抚慰道:“妹妹莫怕,你且不要走得远,我教心腹之人领你去泊外窑湾村里居住,闲时便下山来与你厮会。”田氏喜道:“承蒙哥哥怜爱,妹妹自当余生以报。”谢顺当时分付了那个心腹喽啰,直领着田氏去到窑湾村里,拣一僻静处,讨了一所房,置办些家火什物,安顿住下,就此长居。谢顺更是时时遣人送去常例钱,不在话下。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两个既已心生间隙,谢顺这番所为如何瞒得了郝郡楠?因谢顺从前给的常例钱渐渐少了,又见那喽啰常在谢顺屋内与山下走动,拿了许多物事,早吃郝郡楠私下里教人拿住逼问。那喽啰不敢欺瞒,只得说了前后,都是谢顺的主意。郡楠得知,气恼不已,然田氏已去,自己又不可做得绝了,只得暂忍了此事。

    却说绍兴六年八月十五日,陈明远点将出兵北伐,郝郡楠因见出征头领无自己名姓,乃问明远,明远全说是谢顺之意。二人因此口角,吃郝郡楠明说了田氏之事。不是这事发,有分教:

    且看双飞鸟,也有离散日;饶就连理枝,亦还断根时。

    直使:

    姻缘马陵今时断,亡魂白云他日别。

    此一回暂书至此,且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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