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的逻各斯人们失散了。

    原本八人的队伍,在刹那之间,只剩下亚尔和智者两人。

    绝望在心头渐渐升起,亚尔只能凭借着生物本能在风雪中前行。

    风雪未有平息的迹象,它如同饥饿而狂躁的野兽,在天地肆虐,吞噬所有可见之物。

    智者的脸庞冻得苍白,唯有脸颊上因血液的积聚而泛起一点红晕。

    他的身体不如那些猎手们,也不如更为年轻力壮的亚尔。

    冰雹从天而降,二人无力闪躲腾挪,智者浑身的骨头都被砸得生疼,他闷喝一声,身体往前倒去。

    亚尔连忙伸出手,一把将智者拉住。

    然而,厄运往往突如其来,超乎意料之外。

    亚尔伸手抓住了智者,一颗硕大的冰雹顺着狂风袭来,精准地重击了亚尔的头颅,

    冰雹的内芯是一颗尖锐石块,亚尔的脑门迸裂出血,皮肤破裂,骨头都露了出来,他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与智者一同向下倒去。

    哗啦。

    哗啦。

    与崩落的积雪一起,亚尔与智者的身躯在山坡上翻滚着,主祭司感到自己的五感陡然变小了,耳边只有翻滚时的哗啦声,其余的一切都难以听清。

    死亡好似早已对他们窥视已久,然后略施巧计,用一颗冰雹将他们推下山崖。

    五感渐渐远去,亚尔眼中的世界渐渐黯淡了,陷入昏迷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

    “醒醒。”

    “醒醒…主祭司。”

    黑暗的笼罩之下,亚尔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声音。

    那声音的主人很虚弱。

    朦朦胧胧之中,一阵冰凉的感觉从心脏处袭来,亚尔猛然惊醒。

    他睁开双眸,眼中出现一片冰冷的石壁。

    自己身处某处山洞之中。

    “你醒了…主祭司。”

    亚尔的身旁,智者将一口提着的气缓缓松开。

    山洞处于黑暗的笼罩下,洞窟外,风雪大作,将本就不多的光芒撕扯殆尽。

    亚尔吃力地从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右腿传来隐隐的疼痛,问道:

    “…我们在哪?”

    “某处山洞…”

    智者的嗓音有气无力,亚尔嗅到一股血腥味。

    那味道已经变得又干又硬。

    “从那里摔下以后,我们很快就滚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我拖着你,爬了进来。”

    听着智者孱弱的声音,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亚尔猛然回头。

    漆黑之中,他看见智者的躯体倚靠在石壁之上,一只手按在腹部的巨大伤口上,另一只手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扭曲,干巴巴地垂落在地。

    “你、你…”

    智者笑了笑,平缓地说道:

    “好痛。”

    亚尔双手按在地上,奋力地想爬起来。

    “啊!”

    右腿传来撕裂的感觉,亚尔发出痛苦地哀嚎。

    智者重伤了,他也好不到哪去。

    “我…我昏迷了多久。”

    从疼痛中缓过来的亚尔,颤声问道。

    “一天一夜…应该是一天一夜,我…我没有时间的概念了。”

    智者上气不接下气,语调并不急躁,而是显露出平和。

    从他的语气里,亚尔陡然间感受到比痛苦更可怕的事物。

    求生意志在流逝。

    智者的脸色苍白,他昂着脑袋,勉强支撑着全身。

    他已经形如枯槁,眼睑慢慢阖上。

    “撑着,撑着!”

    亚尔急切地大喊。

    智者止住了动作,他虚弱无比,从黑暗中望着亚尔。

    那眼神格外平静。

    “主祭司啊,死亡追踪着我们的足迹。”

    智者喃喃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撑着…”

    亚尔露出了孩童般的慌张,

    “你不是要验证你的答案吗?”

    智者僵硬地点了点头,这动作花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撑着…等风雪平息后,我们能走出去。”

    …………………………

    第二天,风雪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亚尔听着轰隆的风声,望着扑打进来的风雪。

    他的精神慢慢走向瓦解,尽管他极力否定,极力试图坚定下来,也逆转不了绝望的洪流。

    死亡…

    令所有逻各斯人不解和恐惧的死亡。

    在一步步慢慢逼近。

    他浑身都被冻僵,甚至有一种血液不再流动的错觉。

    平日所骄傲的理性,在死亡的逼近下,步步后退,步步畏缩。

    连理性都要被眼前的寒风摧垮。

    还有什么不会被摧垮?

    亚尔无法阻拦着洞窟外的寒风,一如他无法阻挡理性的溃败。

    “答案…我们要答案…”

    亚尔无力地呢喃着。

    硕大冰雹扑打着洞窟,噼啪的响声冲入山洞,死亡藉此嘲弄这他们的自不量力。

    答案…

    亚尔陡然身体颤抖。

    一个触及心灵深处的质问从心底涌现出来。

    “我们…”

    “真的需要答案吗?”

    这是一个对逻各斯文明的质问。

    我们真的需要关于死亡的答案吗?

    走兽要死亡,有理性的逻各斯人也要死亡,死亡本来就是生命的常态。

    我们逻各斯人又为何要一个答案呢?

    亚尔在心中拷问着自己,也拷问着整个文明。

    死亡…

    逻各斯人的全部力量,整個王国的所有智慧加起来,都无法打开这宏大命题的大门,甚至连台阶都无法攀登。

    我们…不过也是走兽罢了。

    走兽生来就是要死亡的。

    亚尔沉默了,面对无尽的风霜,他垂下了脑袋,在注定到来的死亡面前引颈受戮。

    正如逻各斯人无法回答死亡的难题,亚尔也无法回答对整个文明的质问。

    他选择了沉默,不再寻求答案,接受死亡的降临。

    四周能听到的唯有风声。

    暴风雪好似鬣狗,将所到之处的都撕咬得干干净净。

    绝望在洞窟的每一个角落里。

    “死亡在走近…”

    一道孱弱无力的声音自更深处传了过来。

    那声音惊动了沉默的亚尔。

    主祭司缓缓回过头,望见了智者。

    他已经奄奄一息。

    “过来,主祭司,过来。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

    智者艰难地倚靠着墙壁。

    亚尔拖着身体,心灰意冷地来到智者的跟前。

    “你看到了什么?”

    亚尔低声问道。

    主祭司知道,智者或许产生了幻觉。

    智者伸出了手,好似要触摸什么,却什么也没触摸到。

    他的神情僵住了,直直地僵住了。

    “那里有只手我触碰不到…死亡在走近,我触碰不到。”

    智者怔怔地吐露着。

    亚尔心如死灰,要不了多久,眼前的智者也要绝望了。

    他知道,智者看到了濒死前的幻觉。

    然而…

    “我触碰不到!”

    智者绷紧全身,发现了新世界般地大喊,

    “我看到了幻觉!我看到一个虚伪的幻体,那就是死亡!”

    亚尔定住了,一种发自心灵甚至更深处的力量将他完完全全地震慑。

    “就在那里,主祭司,死亡就在那里,他在犹豫,我看到他了,那是幻觉!”

    智者发出兴奋的呐喊,一种拥有全世界的喜悦。

    亚尔的呼吸兀然滞涩了,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智者…

    他不知道智者是否误将临死前的幻觉当作死亡本身。

    但他能感受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自下而上地震撼他的全部身心。

    智者声称自己看到了死亡的真相!

    “死亡在犹豫。”

    慢慢地,智者平静下来,刚才兴奋好似回光返照,此刻他远比之前都要虚弱,随时都会断气一般。

    “死亡对我们窥视已久,但他还在犹豫…因为我看见了真相。”

    智者以一种超乎寻常地平和,近乎自言自语般地诉说,

    “主祭司,我知道你在犹疑什么...我们如此艰难地想要寻求答案……因为只有我们这一代人会把山称呼为‘山’,把水称呼为‘水’…只有我们会寻找有关死亡的答案。这世间数万生命里,只有我们不再是走兽的一员。”

    “寻找那答案,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而现在…我验证了我的答案,我找到了我的答案。”

    亚尔怔怔地看着智者。

    那份平和里蕴藏着伟大的力量。

    智者看向另一处地方,好像那里真的有一个名为“死亡”的人在慢慢走近。

    “把我的遗言留给后人。”

    智者请求着,以最大的力气,吐出最后的言语:

    “不要畏惧,不要惊慌…”

    “死亡是幻觉一场。”

    话音落下。

    死亡不再犹豫,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出了致命一击。

    眼眶里的瞳孔僵住了,智者的身体往后滑落,肉体失去了所有生机。

    智者死了。

    临死前,他拥有了他想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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