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撒泊王的遗体已经下葬了,至于葬到了哪里,亚尔不记得了,这几天来,他感觉就像度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似的。

    王死了。

    逻各斯王国不曾迎来过如此大的巨变。

    亚尔觉得,自己不该告诉那些逻各斯人们,关于神沉睡的消息,一个字也不能说。

    万一…万一自己的一时言语,反而在这个被神钟爱的世人间,再度引起一场理性上的危机…

    亚尔觉得,自己的族人们无法承受这一切。

    独角鲸鱼们重遇亚尔和雅列斯托,它们欢腾无比,这些天来,独角鲸们每天都在唱响着鲸之歌,

    “父亲,他们的歌声比之前…要多了许多的变化。”

    雅列斯托惊诧地看着那些独角鲸鱼们,

    “比之前要复杂了很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才不过几日没见,他竟然觉得这些独角鲸鱼们聪慧了许多。

    亚尔沉默不语着,缓缓在宫殿的长阶上坐下。

    “父亲,”

    “戴尔图良回来了,在撒泊迫害祭司们的时候,他带着母亲跟随幸存的祭司们逃出了王国,如今回来了。”

    见父亲如此沉默,雅列斯托诉说起这个消息。

    听到次子的名字,亚尔终于抬起了脸庞,他回忆起了什么,陡然转过头。

    宫殿中,立着石造的君王宝座。

    亚尔的瞳孔一缩。

    在撒泊王死了之后,经过最初的惶恐,王国内颇有威望的长老智者们决心拥立一位新的王,而这其中,最好的人选乃是作为兄弟的先知亚尔。

    然而,亚尔严厉地回绝了长老智者们的请求。

    于是,长老智者们决定拥立雅列斯托为王。

    他们说:

    “先知啊,神怎么能容许逻各斯人没有王?逻各斯人从猿人起就是有王的,逻各斯人也不能接受无王的日子。”

    长老智者们围绕着这句话,讲出了许多颇有说服力的理由。

    亚尔也不能想象若没有王,没有一位领袖,逻各斯人会过怎样的生活。

    再加上,神曾说过的言语。

    因此,先知默认了。

    只是,在内心深处,撒泊临死前的诅咒毒牙似地刺痛他的心。

    亚尔畏惧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在自己死后争斗不休。

    这将撕裂他们自己,也将撕裂整个王国。

    雅列斯托看着深思的父亲。

    父子间的心有灵犀,让他猜到父亲的忧虑。

    “父亲…”

    “记得天鹅猎手的故事吗?”

    亚尔此时将目光转向雅列斯托。

    “你跟我和戴尔图良都讲过的。”

    雅列斯托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最后,那猎人说:‘我要和鹰隼亲如兄弟,我要爱我的兄弟。’,最后,他变作了一只天鹅。”

    亚尔听着雅列斯托的复述,瞪大了眼睛,而后摇头失笑,他怎么会忘了那個故事,那是他经常讲的,在雅列斯托和戴尔图良还小的时候,自己就对他们有所期望。

    先知叹了一口气,从宫殿前的长阶上站了起来。

    “走吧,雅列斯托,我们回到你的母亲和戴尔图良身边去。”

    ……………………………………

    ……………………………………

    数十日过去,逻各斯王国已经开始重建,值得这些史前理性生命庆祝的是,由于他们的文明太过原始,连刀耕火种都是尚未涉足的领域,因此也不能建造出多么复杂的房屋,洪水一退,让阳光将其晾干几天,再修补一下,又能当家了。

    这是个不幸中的万幸。

    而独角鲸鱼们操纵着海水回到了临近王国的海域,洪水淹没了许多地势低洼的地方,因此大海离王国近了很多,它们就在那里定居下来。

    它们驾驭洪水而来,又驾驭洪水而去,每个逻各斯人都相信这些大鱼是神的使者,神的伟力因此更加深入人心。

    而在雅列斯托同他们宣告,以后这些大鱼将会守护王国时,逻各斯人们更是兴奋万分,

    亚尔站在山腰的祭坛上,眺望着这个复苏的文明,脸上少有地勾起一抹微笑。

    先知老了,坐在了祭坛的边上,抚摸着祭坛。

    他回忆着这几十天以来的大事。

    雅列斯托被推举为王,只是还未坐上君王宝座,暂时作为一位规律园祭司,在王国内组织重建,按照自己的嘱咐,要等到自己寿终正寝后,他才会登基。

    规律园被重建了,戴尔图良作为自己的次子,被长子雅列斯托授予了祭司的身份,这也是兄弟间少有的示好。

    ……………

    亚尔慢慢思索着,发现其实也没多少大事。

    他杵着手里的独角,站起身来,山腰的寒风习习,让这个老人打了个哆嗦。

    身旁的仆从赶忙上前去,扶住了他。

    亚尔扫视着这山腰处的祭坛,目光恰好落在了自己献给撒泊的王座上。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离祭坛最近的王座,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先知啊,你要离开祭坛了吗?”

    仆从这样问道。

    亚尔缓缓点头,只要下山去。

    这时…

    突如其来的,一团微凉的风拥入亚尔苍老的胸膛,沁人心扉。

    亚尔不由自主地扬起脸,恰巧的是,老人的目光落在了山巅之上。

    山巅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辉。

    亚尔愣住了。

    那不真切的光辉,如奇迹般席卷了他的身心,好似某一时刻,毕生的使命倏然降临。

    “放开我吧。”

    他说着,推开了仆从。

    仆从呆了呆,他不晓得先知要做什么。

    只见亚尔伸出手,指向山巅,压抑不住激动地说:

    “神在领我过去。”

    这老人像个孩子一样,激动不已。

    仆从不可思议地看着亚尔,先知的行为与其说是激动,倒不如说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在回光返照。

    瞬间,这逻各斯人的眼眶湿润了。

    “先知啊,你要离开了吗?”

    亚尔愣了一下。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贴着骨头的皮肤,原来自己这么老了。

    而后,亚尔缓缓点头。

    “是的,孩子,是时候了。”

    说着,亚尔独自一人面向山巅,再一次地攀登起这通往光辉的道路。

    先知不清楚,自己走到山巅之后,究竟该做什么。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要上山去。

    这条路,他攀登过许多次了。

    可是,

    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

    那力量叫希望。

    亚尔不知道在山巅之上,有什么在等着他,就跟几百年前,他不知道在山巅是否会找到答案。

    寒风迎面扑来,夹杂着飞雪,打在亚尔的脸上。

    “主啊,”

    “求你再庇佑我一次。”

    亚尔低着头,迎着风雪前行。

    风雪一下弱了,好似听从了谁的吩咐,为他让开道路。

    亚尔走着这条上山的道路,缓慢而平稳地走着,这条路曾经是多么的艰难,他当然记得那一天的风雪,好像整个天地都在阻止他寻找答案。

    雪上增添着一个个脚印,亚尔仰起头,山巅越来越近了,四处可见有细小的雪堆崩开,落下。

    这让他想起了那天的雪崩,神啊,那差点将他的生命掩埋。

    当然,亚尔也会想到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死亡。

    雪堆从天而降,砸到了亚尔的身后,他回过头。

    “噢,是你。”

    亚尔自语道。

    死亡阴魂不散,它守在了这条山路上,等候了这个先知整整数百年,镰刀被打磨得无比锋利。

    “再等等,等我一下。”

    亚尔说着,义无反顾地向山巅走着。

    这一回,死亡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亚尔走了很久很久,他老了,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到悬崖前时,已经气喘吁吁。

    他决定休息一会。

    亚尔休息了很久,直到他觉得自己有力气站起来。

    老人的双手贴上了悬崖,慢慢地往上攀爬着,回忆被他抛掷脑后,他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么多了。

    终于,亚尔回到了山巅之上。

    他望着这山巅,寻找着光辉的方向。

    接着,亚尔看到了那一棵被神种下的树枝。

    是这棵赐予逻各斯人语言的树枝在闪闪发光。

    亚尔注目着这树枝,一步步走着。

    最后,他来到了树枝的跟前,伸出手,抚摸起这神种下的树枝。

    神是否也会像这样抚摸它?

    亚尔不知道。

    他只知道,

    有个浑身有光的,以前精心地照看这翠绿的树枝。

    亚尔的力气自登上山巅之后,就在不断的逝去,此刻看到了光辉,紧绷的心一下松懈了下来。

    这个时候,亚尔心里头生起了迷茫。

    自己来到了这里,然后该做什么?

    亚尔低下了头,将额头抵近着这棵树枝,很奇怪,这树枝焕发出来的光辉竟然像神那般温暖。

    一切都好像是神的安排,要将自己这老人领到高山之上。

    而自己,也没有犹豫地走上了山巅。

    现在,自己已经无力下山去了。

    那么在这最后的时刻,自己该做什么?

    亚尔坐了下来,眺望着远方。

    自己老了…哭泣、浇泼碎心的眼泪、悲号、愁伤,这些事物都已经不复存在,自己看什么都平静了。

    这一生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自己心里头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哀恸。

    那棵闪烁光辉的树枝在他的身后,好似主就站在这老人的身后一般,守候着这个沧桑的灵魂。

    他感觉到疲惫,困意席卷了他。

    亚尔阖上眼睛,感受着那光辉的温暖,将脑袋缓缓往后靠去。

    灵魂慢慢脱离他的躯壳,向着那光辉而去。

    “主啊,”

    “我该做什么?”

    临终前,亚尔自问着。

    而后轻声自答道:

    “要爱,要赞美,要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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