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臣所讲汉文帝劳军细柳事,只为使陛下明白,古人有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将官受制文吏,不啻与奴隶相同。”

    “而如此将官,平日既不能养其锋锐之气,临敌何以责其有折冲之勇?”

    “故臣自今望陛下留意武备将官。”

    “对于忠勇可用者,当稍微多予以权柄,不使其受制于文吏,而可以施展其指挥谋略之能,而也能更好地临敌号令,严整士卒用命。”

    “且当唯军功奖掖升赏将官,而不因疏亲升赏,对于犯罪之惩罚也当公正对待。”

    “可对于敢于任事者,不能因一次败就重罚,而当多勉励而慎用严刑,不能只优容文臣而苛责于武将。以免将官心气沉没。”

    张居正这时便对朱翊钧如此进言起来。

    朱翊钧频频点首。

    能说出“将官受制文吏,而形同奴隶”这样的话,让朱翊钧不得不承认,张居正这个文臣的确许多文臣不同,算是跳出了文臣士大夫阶层利益这个框架,而是真的在为自己这个皇帝和整个大明的军事能否强大在考虑。

    “先生说的是。”

    “朕近来读宋史,看到‘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之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言,觉得这些言论虽霸,但也似乎有理。”

    “朕执国当如执秤,要想使秤常平,需有莫大的力道,而这力道之根基,虽在天下人心向背,却体现在是否统有最强之兵马,另外,执国也当时刻警惕周边有强邻出现,而起窥伺中原之意,使社稷苍生不得安宁。”

    “所以,朕既为天子,当控天下最强兵马,使四海畏服朕!”

    朱翊钧说到这里就看向张居正:“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朱翊钧话说完后,张居正还没说话,反倒是张宏先眸露忧色,且看向了张居正。

    而张居正这里在沉思片刻后道:“陛下所言却为帝王当有之觉悟!天子虽当行王道治国,但也当有镇九州万方之威!有必要的时候,杂用霸道之术,但是雄主当为之事。”

    “只是陛下既为天子,一言可福四海,亦可祸天下,所以,陛下虽可一怒令百万生灵涂炭,但当慎用霸道之术。所谓强大武力最大的价值是用来震慑,使不服从者服从陛下,按陛下所定之法行事,而不当只是为了消灭。”

    “能使国家长治久安之道非是一味用强,而是使当下所行之政能适应于当下。”

    张宏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眸露出诧异之色。

    朱翊钧也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确与酸文腐儒不同,没有阻止他崇尚的一些霸道之术,只是让他这个皇帝要刚柔并济,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强者生存,而是适者生存。

    既要有强大的实力,也要灵活的适应现实条件,在该用强的时候用强,该怀柔的时候怀柔。

    因为有很多帝国在历史上的确是因强而亡。

    在朱翊钧看来,张居正给自己开小灶的时候,自己才算是在真正的接受帝王教育。

    “先生说的是。但强大武备是有必要的,朕可以不穷兵黩武,但得有能宣威四海的能力。”

    朱翊钧回道。

    “陛下圣明!”

    张居正道。

    朱翊钧则道:“既如此,朕决意召年轻将官或入京卫武学,由朝廷择宿将老帅统一培养,以强其谋略,且由朕亲自示以恩威,而不令其只受父兄教育,而收其心,另也因此使其有敢质疑文臣之胆,同时,也使其知大义通文理,而使其将来在治军与忠君之大义上,不因言辞论述不及文官口齿伶俐,而受制于文臣。”

    “另外,选宿将老帅重振京卫武学,招考天下良家子弟入武学,不限军户民户等籍,且选表现出众之所募营兵之军中勇卒入学,以期培养成将来优秀将官。”

    说到这里,朱翊钧又道:“除此之外,欲使兵勇崇尚军功,当为伤残或老退者考虑后顾之忧,故朕拟于五军都督府各设一检选司,以分担负责对天下伤残官兵检选,且会同吏部、兵部将伤残官兵选为后方文武之官吏。”

    “还有,拟旨着兵部部议新的各品军功升赏爵位,而不是只图方便而以首级论赏银。”

    “以首级论赏之制当废,何况只以首级论赏银,既容易使将官杀良冒功,也不会使立功者有自己因建功立业而贵之心。”

    “直发赏银本就不如升赏无权但身贵之爵位更利于激励官兵建功立业,前者只会让官兵建功立业只有财利之得,相反后者既让官兵知道建功立业既能有财利之得,还能成为勋贵,光宗耀祖,进而有别于白身,而更愿意护国安邦,毕竟只要大明在,他们的爵位就在。”

    “而这样的话,公侯伯之爵位是不够用的,何况普通官兵,还不足以得此贵爵,当多设等级有差的各类官爵,以彰其功。”

    “乃至哪怕暂时不够授爵者,也可设诸如军功金银章来宣示所立功等级,彰显为国立过功,令天下人尊重之,而不是单纯只赏银,使其花了就花了,连带着功绩也被湮没,不能激励子弟。”

    “当然,如此爵位必至泛滥,故当推恩降等,以省国帑。”

    朱翊钧说完后就道:“先生若无补充进谏之处,且下旨颁行吧。”

    朱翊钧早就有意改动军事制度,只是一直等着有人愿意替他执行而已。

    而现在张居正既然愿意崇武,朱翊钧也就把自己的设想提了出来。

    张居正和张宏这时皆怔在了原地。

    “回陛下,臣无异议,臣遵旨照办!”

    张居正半晌后才回了这么一句。

    朱翊钧点头:“那就将在京之俞大猷加一级官衔,以及卢镗等老将着兵部优选,然后也由内阁拟旨加一级官衔,入京卫武学为总教习官,另外,也让兵部优选各镇优秀将官和士卒,要均衡,不能偏私一镇。”

    “但是,辽东的李如松一定要要调进京,还有麻贵、陈璘,朕观这三人或可于将来为国家可倚重之将,当重点培养其才。”

    张居正拱手称是。

    而到下午,张居正到内阁,将朱翊钧的谕旨传达到内阁后,吕调阳颇为惊愕,道:“叔大,你让天子这样做,明显是崇武备而强天子掌兵驭将之策,也是让天下从此重武之策,真利于社稷久安?”

    吕调阳还以为这些都是张居正的意思,毕竟皇帝朱翊钧还年少,哪里想的这么全面,也就这么问了起来。

    因张四维此时不在内阁,张居正倒也直言道:“和卿认为天下精兵强将是掌于天子更能使天下安,还是掌于大族更能使天下安?”

    “何况,谭子理昔日于御前没说错,现在不趁着天下和平时强武备,而等虏强我弱时再想着强武备,恐虏寇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另,现在若不趁着国帑充裕强武备,现在所积国帑将来只会为硕鼠贪墨或为宫廷挥霍。”

    吕调阳点头:“叔大是想说,当趁天子年少,锐气正盛,而物欲未盛时,用改制所增之财强兵?”

    张居正点首。

    吕调阳听后道:“叔大真是工于谋国!”

    “和卿过誉。”

    “其实陛下也早有韬略在心,我刚才所传谕旨,大半是天子自己所想,当是从各类历代治国文书中认真参阅所得,不然岂能思虑如此周全。”

    张居正回道。

    “关键是愿意思虑如此周全,天子居安思危之心,似比我们这些老臣还重!”

    吕调阳道。

    张居正笑道:“和卿说的极是,这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但这是好事,或许陛下清楚历代皆在于不知未雨绸缪所致。”

    “也是,不过,这样做策略上倒没什么问题,就是恐将来财力不济,使各类制度又名存实亡!”

    吕调阳道。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哪里有长治久安之策!”

    “无论如何,趁国运昌隆时推行几年善政,至少能延续更长的国运。”

    “至少,这样做,陛下提到的李如松、麻贵、陈璘将来为一方主帅时,皇明或还能压制四海。”

    张居正言道。

    …

    但这些旨意传到辽东时,李成梁很是兴奋地对李如松道:“这是个机会!”

    李如松道:“父亲的意思是?”

    “戚元敬是因抗倭而为陛下知,你现在进京朝夕受陛下垂询,自然也能简在帝心,进而让陛下将来不只是知道戚家之南兵,也知我李家之北兵。”

    “要知道,这天下迟早还是陛下主宰!”

    李成梁说着就拿出钥匙取打开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用锦缎包裹镶金木匣装的一把弓来,又从打开另一柜子拿出一套宋版四书集注来。

    “你拿着为父珍藏的这俩宝物进京,面圣时看准时机,如天子问你兵事,则说明天子崇武,你就献为父的宝弓于天子!”

    “若天子问你是否也读书,则说明天子重文,你就献这四书集注,就说你早拜名师学圣贤道理。”

    李成梁嘱咐道。

    李如松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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