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的是,张世兄也在信里这么说:诸公卿于新建官邸议事的时候,张世兄等几个就算是有心要劝江陵停止改制,也是话到嘴边难以说出来,倒也不只是怕不合江陵本意,而不能再立于朝中周旋,更因为王阳城一搅合,再加上潘新昌、方嘉鱼这些人一配合,坐实了要是不够社稷苍生只为权贵官绅私利就不是君子而是虚伪小人,也就皆不敢明言不当继续改制;而只能打着替江陵身后事考虑的名义,说这事只能请江陵独断。”

    徐瑛说着又道:“包括您与江陵求和,亲自劝他乞休这事,当王阳城说一旦听您的就是跟您一样目中无天子,一下子,也就没人敢劝江陵听您的了,连张世兄自己也不得不说您做的也的确不够妥当。”

    嘭!

    徐阶突然把手里的拐杖丢了出去。

    徐瑛见此忙跪在了地上:“父亲息怒!”

    “程朱之学当废!”

    徐阶突然说了四个字。

    接着,徐阶又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扶持新道学的道理!我看重的不是他强民的观念,而是他暗含的虚君之理念!”

    “我江南豪绅走到如今这一步,君臣大义已是我们不能安身立命的最大阻碍!”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江南官绅虽不是匹夫,但所据之利也不会就不被惦记!而唯一能夺走我们利的人,就是能占着君臣大义名分的天子!”

    “但父亲,真要是照着泰州学派那帮人的观点来,让人人为友,家里的婢仆、佃农岂不是也要有体面了?”

    徐瑛这时忍不住问道。

    徐阶喟然一叹:“你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所以心学也是需要引导的;何心隐、李贽这些人,为父也不喜欢,也巴不得张居正真杀了他们,只是不能明面上这么说而已;总之,被朝廷诛杀的何心隐是最利于我们的。”

    “只可惜,这张江陵竟技高一筹,没有诛杀他,还让他招供了许多大儒名士,也让这些大儒名士被抓进了诏狱里,这让我们怎么引导?”

    “乃至,现在心学的大儒有提出什么新观念,我们根本无法知晓。”

    徐瑛听后点首,然后问道:“父亲,程朱之学真的当废吗?”

    徐阶一愣,随即笑了笑:“为父刚才失态了。”

    接着,徐阶就在徐瑛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道:“程朱之学当不当废,是为父说了不算的;得看天下肉食者还需不需要他来牧民。”

    “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我们还是离不了他的,毕竟君臣父子,也是我们宗族得以维系安稳的根本,如今看来,我们还是需要承认朱子那句‘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的;”

    “所以,为父刚才不能那么说,只是,道学不能只止步于程朱!若能把道学引导得,只强调父子不强调君臣就好了。”

    徐阶说着就看向了还挂在厅堂内的一副张居正送给他的字:“现在只希望,他江陵不要有取消优免而令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心思,否则。”

    “否则什么?”

    徐瑛问道。

    徐阶没有回答。

    ……

    “取消优免?”

    文华殿西室。

    在张居正向朱翊钧奏禀了他和执政公卿们议定的若接下来要继续改制要改的制后,朱翊钧就确认性地问了一句。

    “是的,陛下,巡视地方归来的马阁老、申阁老皆认为,若改此制,还是可为的。”

    张居正这时回道。

    朱翊钧点首:“既然是两阁老巡视地方这么久,亲自听取士情民言,而提出的一致建言,倒说明是可行的。”

    说着,朱翊钧就又问:“其他执政公卿是怎么看的?”

    张居正道:“皆无异议。”

    朱翊钧听后一愣,笑着问道:“是吗?”

    “回陛下,大明眼下众正盈朝,公卿皆为公忠体国者,而皆心存苟利社稷苍生之心,故即便取消官绅与宗室优免,会苦官绅与宗室,但知道是为国朝能长治久安,也都愿意损利而存义。”

    张居正回道。

    朱翊钧没有质疑,只拍了拍膝盖:“如此甚好,先生荐人得力!”

    “臣惭愧。”

    张居正拱手回了一句。

    “既然公卿等无异议,而两阁老巡视地方归来,也一致认为此新政可行,且为社稷长治久安计,先生便择机上奏推行此策吧,到时候还得先生辛苦一番。”

    朱翊钧说了一句。

    “愿为陛下尽谋!”

    张居正回道。

    朱翊钧微微一笑,没再多言。

    不过,接下来,张居正也没急着就亮明态度,以自己有意要取消优免的名义,来执行天子欲要推行优免的改制新政。

    因为张居正尽管已经明确知道,代表整个官僚政体的朝中公卿,因为种种原因而选择了支持他一切决定,但张居正还得考虑一下军队的态度。

    毕竟是取消优免。

    宗室还好说。

    如今宗室自内迁后早已没有兵权。

    而且,取消优免,又不是收回其赐田,问题也不大,而如果,再配同一些允许中下层宗室自谋出路,甚至给其一定的参政机会,只怕是会一点反对声音也听不见。

    唯独,掌控了话语权又是奠定整个大明官僚集团基础的官绅阶层,才是取消优免中最难对付的。

    因为对这些官绅势力庞大,下替朝廷管着县以下的基层民众,上是整个官僚集团的组成基础。

    而取消优免,相当于对他们再加征一次税。

    对于这些有产者而已,动其利益,就跟要他命一样仇恨动他的利益之人。

    官绅中,肯定会有不满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势生事。

    不过,取消优免到底也不是伤及官绅根本,没有像海瑞历史上在南直做的那样,强逼官绅把兼并强占的田地吐出来分给小民,也没直接打土豪分田地。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官绅们倒也不会为取消优免损一些利而就要造反。

    毕竟前面的朝代也不是没有过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朝代。

    但最让人担心的是,则是统军的大将也对此不满,而和对此同样不满的官绅们联合起来,以清君侧的名义,逼皇帝妥协。

    所以,张居正需要确认一下军队的意见。

    只要军队没事,官绅生事注定也掀不起大浪。

    大明现在握有重兵的主要是戚继光和李成梁。

    前者掌控南兵,基本上有分量的南兵将领皆是其旧部。

    后者是北兵中实力最强的辽东铁骑统帅。

    好在,张居正对这俩人都有荐举之恩,彼此又都处于相互竞争与制衡的关系,因而只要取消优免后能给南兵和北兵都允诺一些好处,也不是不会支持取消优免。

    就像之前的清丈田亩,若不是张居正主动以重视武备的名义,将国帑开支向军方倾斜,也不会使得清丈可以在边镇顺利进行。

    只是至于如何确认军方的意见,张居正还在考虑中,朱翊钧也知道张居正还在考虑。

    因为他才是大明的最高军事统帅,张居正是不能直接见戚继光和李成梁的,乃至私下交流都算忌讳,尤其是在天子已大婚以后。

    主少国疑时还好说,毕竟张是顾命大臣。

    但现在,就算朱翊钧自己不介意,别的人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

    而取消优免的新政也就因此一直未定,事就这么拖着,不知不觉就拖到了万历八年二月十八日这一天。

    张居正还没掌握到军方的意见。

    朱翊钧也没收到来自戚继光等人的密奏。

    不过,这一天,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即朱翊钧举行耕籍礼的日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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