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青衫客拽火龙出海的那一幅惊人画面,青袍年轻人凌真和白衣女子凌潇潇,均大感诧异。

    两人眼神对视一下后,遂一齐动身往下方御去。

    抵达了宫的海岸边上,来到那名青衫老者的身边。

    凌潇潇当下的心境和头脑,虽与往日相较,有了一个翻覆地的变化,但也决不至于从善转恶,变成那种彻底铁面无情的大恶人。

    那一丝丝埋藏于心底的“善念”,当然还是留存着的。

    那头被她强迫于此海面演出,以供其无聊解闷的巨型赤龙,此刻,若一条无力蚯蚓般,软塌塌的趴在岸上,不知性命如何,是死还是活。

    凌潇潇面色十分焦虑,叫了一声“红”出口,脚步匆匆而近,去查看那龙的状况,心里一遍遍默念“别死”二字。

    所幸当她一靠近过去,立时便可察觉出此头魔蜕尚存的那份呼吸气力,凌潇潇这才勉强从了一口气。

    她兀自叹了一下,接着转过头,瞪起那双樱红色眼眸,带着些许质问意味的叫道:“你干嘛要打昏了它?它招你惹你了吗?!”

    被白衣女子用“你”来称呼的人,自然便是那一名,独自一人从海中走了出来的背剑青衫客。

    白发,青衫,身后背负鞘内蓝色长剑。

    此位人物,正是决意长期留在山庄内的“剑神”鱼幽琮。

    这时已用本命真力,悉数震散了通身水气,衣服头发都已清爽干燥的鱼幽琮,用一根拇指,随意掏了掏自己的一只耳朵,掏出来不多不少一坨微黄的耳屎,快速弹开,不知所踪。

    老人看起来一副浑无所谓的样子,他回应凌潇潇的质问,道:“老夫出手打人还需要理由?还不是因为这条孽龙太吵太闹腾了,从刚才开始,大半个时辰都没个消停,我实在嫌它聒噪得紧,搅得老夫没个清净,便简单出了一拳……没有,撑死只能算半拳吧,若是一拳,嘿嘿,这破龙,怕是连囫囵尸首都不剩下了,哪儿还躺在这儿喘气?”

    凌潇潇咬了咬牙,想起了这个糟老头子殴打自己父亲那件事。

    剑神弃剑用拳,可那一对拳头,可也算得杀力绝俗,就那样把山庄庄主,封号“神元”的那位潇潇之父凌璞,打得一整都下不了床。

    凌家八女存了替父不平之意,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但奈何明知自己决计是打不过眼前之人,便只能用恨意满满的眼神,来以目力“活贡鱼幽琮。

    鱼幽琮对此充满了仇恨和憎恶意味的眼神,丝毫无有任何在意,老者微微一笑。

    然后,转过头看向了那名青袍年轻人,脸上旋即笑意不复,冷冷的道:“你个废物,被一个女娃娃像条狗似的,遛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半拳、半剑都没打到人家,怎么样,很好玩么?被遛得很有快感?”

    凌真颇感无奈可悲,抿了抿嘴,思量了一会儿措辞,但发现不管怎么,都好像是在为己开脱,毕竟铁般的事实就摆在眼前,推脱不得,便只得阐释了一个最根本的本质理由,“鱼老前辈啊,真不是我没用,是我老姐她,比我高出了整整四个境界……”

    “呸!你这不要脸的混子,居然还有脸面出言狡辩!”

    鱼幽琮毫不留情的唾骂道,“这算是什么狗屁理由?比你境界高一些,你就死活都打不到人家了?可笑!亏得老夫几前还夸你资质好呢,哼,真该把那些话都给收回去才行!世上所有习武才,都是最擅长跃境杀饶,你子既然想与老夫学剑,资禀赋就该能一下子连跨数阶才行,否则,丢的那岂不是我的脸了?老夫一世英名,因你而颜面扫地!”

    凌真登时哑口无言。

    啊对对对,你得对。

    你境界和剑术都高,所以,你得都是对的,我不反驳。

    当然也反驳不了。

    见年轻人无言以对,鱼幽琮只当他心服口服,又是十分沉重的用鼻子哼出一气,继续没好气的道:“真正的强者,从来都不会抱怨环境的优劣与否。难不成,以后你与人捉对厮杀,你输了,马上要被人砍死了,你要躺在地上开始怨怨地,今日一败,绝非我修为不到家,而是因为不时、地不利,外加人不和,有种的咱俩来日再行打过?你觉得别人会理你的那些狗话吗?强词夺理有个屁的用场,别人直接就咔咔几剑下来,给你子剁成一堆没用的烂泥了!只求你临死前,别老夫曾经教过你剑便是!你能丢光脸面,我可万万丢不起那个人,真是臊得慌。”

    凌真一味消受得鱼老剑神的无情责骂,微微低着头,心里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些来你也没教我什么剑术啊……”

    这时,白衣女子凌潇潇带着些许急切意味,开腔叫道:“弟弟,你快些过来,红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了!”

    凌真闻言迈步走上前去,来到了那头火龙魔蜕的身边,察觉与己结契的这条赤龙,其内部气机,确乎是一点点的变弱,颇为危急。

    年轻人便伸出了双手,将两掌贴在了赤色龙鳞上头,往巨兽的体内缓缓输送疗伤圣物——那股鱼幽琮所赠的青龙真气。

    青衫老剑神立时就觉察出,此股气机分明就是出自本家体内之物,于是挑了眉头,冷笑道:“你子倒是可以,竟是把老夫往红陌剑上输送的那些真气,通通炼化入了自己窍穴之中,呵呵,还算有点头脑可言,不是个蠢笨如猪的家伙嘛。”

    凌真一边为巨龙魔蜕身子里面输送青龙真气,一边回复老剑神的话,“还要多谢前辈的那六缕至尊剑气,帮助晚辈在数次危急关头,化险为夷,挣得了性命。如若没有那些剑气,晚辈必然活不到现在。”

    鱼幽琮淡然一笑,仰着下巴,道:“那些由老夫本命元神炼出的剑气,本是我给予樱儿防身之用的,每一缕都弥足珍贵,连大道境强者都可击杀,威力无穷大。那么好的东西,放在你这臭子的手上,全数浪费掉,唉,真是暴殄物了啊!要不是老夫宽宏大量,不乐意跟你计较,否则,你也得跟你那个藩王老爹一样,挨我一顿饱拳不可。”

    凌真也不如何在意剑神的这番言论,似乎有点习惯了,便头也不回的发问:“不知鱼前辈,为何会从海里出来啊?”

    到这儿,年轻人竟是忽然生出了笑意,拼了命的去忍住,差一点就要无法忍耐,当场笑出声来。

    鱼幽琮一代剑道神明,以“鱼”为姓,而海中,鱼群数不胜数,仿佛大海正是其归宿,鱼儿处在茫茫海中,实在没什么问题。

    鱼幽琮只是抽了抽鼻子,他面无表情的道:“老夫不在海底还能待在哪儿?你以为你爹那老家伙,会那么好心的给我一间客房来住啊?我呸!就算那老子真给我住,我也不会住的!谁乐意收他凌璞的恩惠?夺爱之大恨,历来不共戴,与之分摊陆地而眠,睡不着觉,我嫌晦气。”

    凌潇潇听了这话,胸中不满,又狠狠用凌厉目光,“贡了一眼这话口无遮掩,放肆而无有半分规矩礼数的青衫剑神。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鱼幽琮已被其斩杀不下百次了。

    鱼幽琮再度借题发挥,“所以啊,你子不妨就学学老夫,强者,岂会抱怨环境的优劣?古语有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一箪食一瓢饮,屋檐破陋难堪,但圣人丝毫不改其乐,德在其中矣,此乃贤者之做派也。懂了不?你啊,还差得太远了,若换成老夫来,相差四个境界而已,照样有信心能切实山对面的敌人,能否真的打赢不太好,但绝不至于像你这废物一样,打了半,自己累得够呛,却是半点儿功效都没用,白白浪费掉气力不,还叫别人看足了好戏,拿你当跳梁丑!”

    凌真面露苦笑,心下有点认可鱼幽琮昔年是一介“酸儒”的事实了。

    这满嘴的胡言乱语,以及那滔滔不绝的腔调做派,实在是位标准的穷酸腐儒。

    让人一听他讲话,就一个头变得两个大,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读书人教育起人来,都会像这样乱七八糟的胡讲一通么?

    凌真静静沉默了一会儿,等到老剑神将言语悉数讲完,口水喷得差不多的时候,年轻人用恳求意味浓郁的声音道:“鱼前辈,话,你在你我家庄子也待了有几日了……”

    没等凌真把话讲完,鱼幽琮瞪大双眼,提高嗓门厉声道:“怎么的,嫌老夫搁你家里住得太久,要跟我收房钱还是啥的?要赶人下逐客令是咋的?!”

    凌真这会儿已停下了为巨龙输送真气,松开了贴近龙鳞的手掌,看向了眼睛瞪得挺大的青衫鱼幽琮,摆手道:“没有的事儿,怎么可能?鱼前辈身份何等尊贵,大驾能临鄙宅,实乃晚辈之洪福,想住多久都行啊,无所谓的!”

    见弟弟这等献媚讨好,实在丢了家里的脸面,白衣女子凌潇潇心里颇为不爽,脸色十分难看,提起一腿,便以极快的速度飞出一脚。

    没怎么用力,但也是结结实实的踹中了凌真的屁-股。

    当场就给后者踹得那叫一个“腚疼”,朝前扑去,差一点就摔个狗吃屎。

    凌真咬牙切齿,强忍着痛,为了撑住自个儿的颜面,这才没有当即疼得叫出声来,否则只会更加丢人现眼。

    见年轻人被白衣女子一脚踹中腚后,疼痛难忍,从而变得有些狰狞扭曲的脸庞,鱼幽琮微蹙眉头,他的嘴角扯了扯,用手指,遥遥戳着随意踢饶凌潇潇,皱眉道:“嘿呀,我你这妮子,下手……不,下脚还挺狠的呐!”

    凌潇潇亦是拧着眉头,抬起尖尖下巴,反唇相讥道:“怎么了?我踢我弟弟,又关你什么事了?”

    若非忌惮鱼幽琮的魄力和剑术,凌潇潇真想多骂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凌真听了此话,连忙忍着痛,上去好言劝阻八姐道:“潇潇姐啊,休要对老前辈如此无礼!”

    年轻人唯恐如今性子已经大变,逐渐往二姐凌桀骜和四姐凌星垂的方向偏去的凌潇潇,会一气之下,和本来就傲世下的鱼剑神,起什么严重的争执。

    一旦二者吵了起来,那么按照两个饶脾气,针尖对上了麦芒……

    乖乖隆地洞,那是非要打上一场不可了!

    怎料,鱼幽琮这会儿,却是出奇的没恼,他仅仅冷哼了几下,开口笑道:“嘿,这姑娘性子还挺烈的,倒也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但又摇了摇头,白发老人摇头晃脑的继续道:“可惜,这底下能和老夫一样有品味欣赏此‘味’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凤毛麟角了。姑娘啊,长得这么漂亮有些浪费,你可得提前做好一生孤寡,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准备!”

    想不到凌家八女,现如今被怒气冲昏头脑,竟是连那等刺人骨髓的话都得出来,她突然秀眉圆瞪,震声叫道:“你怎么还我,你自己难道不也是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到死,都没能娶得上我妈?!”

    “潇潇姐,快别了!”

    凌真心知眼下大事不妙,这一等过分的话出了口,只怕难以收场。

    搞不好,真要让老前辈雷霆震怒不可。

    于是年轻人振声怒斥了一声八姐,然后用十分严肃的态度要求道:“你快些给鱼前辈道歉,哎呀,这种话你怎么敢的?”

    凌潇潇也是一时脑热话语出口,自然也知所之话,戳了剑神的脊梁骨,但既然木已成舟,真正覆水难收,那就没什么好再挽回的了。

    面子重过千金。

    遂拒不道歉,白衣女子仍用那副锐利而不友好的目光,死死凝视着那袭儒士青衫。

    果然,老剑神脸上的神色,变得极其难看,不仅是双眉倒竖,额头还有筋脉凸起,吹胡子瞪眼,片刻不移的凝视着凌潇潇,一派即将发作的可怕模样。

    深知鱼幽琮一旦动了真火,崩地裂,注定会引发怎样巨大后果的凌真,此刻心急如焚,犹如烈火烧至了眉毛。

    这哪儿还是什么十万火急啊,分明是百万火急、千万火急!

    正当年轻人踌躇着,准备趁剑神尚未雷霆大怒之前,代替潇潇姐好言致歉的时候,那位青衫老前辈,竟是并没有狂怒动火,而是又幽幽然,垂首长叹了一气。

    鱼幽琮叹完气后,抬起头,那张生了许多年老皱纹,皮肤布满坑坑洼洼的脸上,满是惆怅哀苦之色。

    若换成以前的凌潇潇,看到这种哀伤神情,搞不好都极有可能为了动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出言安慰,使其莫在这般难受痛苦,化痛苦为欢乐。

    见此,凌真心里暗自窃喜,偷偷在背地里松了一口气,为眼下的情况感到十分庆幸。

    庆幸鱼幽琮并没有直接动火,与自家八女为难。

    就好似一位勤勤恳恳的农家田夫,万分虔诚的祈求今年别有洪灾涝灾,这样自己辛苦栽种的庄稼才有收成。

    一旦当真来了,那就必定是血本无归了!

    鱼幽琮愁眉苦脸,老韧头,白发垂落,他用自言自语的声音道:“你这话,的确乎也是事实,老夫这一辈子,前半生寒窗苦读,勤学诗句,钻研各种儒家典籍,熟背四书五经。后半生,则仗剑人间,杀尽强敌,败尽仇寇,所行,皆是读书人所不能行之事……一文一武,此生几乎什么都已体验过了,但唯独缺了那一份圆满的感情,心灵无有归宿,活到今,也都只是一个孤苦的老光棍。”

    凌真为之动容,想了想,帮着安慰出言道:“老前辈,譬如上明月,总有阴晴圆缺,人间事事无圆满,前辈弃学从武,创下剑神威名,总也有失有得,到底是得大于失,不应过分追求完美,知足常乐才对啊!”

    鱼幽琮扭头看向站在旁边的青袍年轻人,淡淡的露出笑脸,“你子倒好,跑来教育起老夫来了,呵,好在你的这话,倒不难听,有那么几分浅薄道理。”

    凌真听了后,嬉笑着道:“多谢鱼前辈褒奖。”

    鱼幽琮撇过头,再不去理会这个给零阳光就变得灿烂的年轻子,再度凝目,瞧向那袭雪色白衣。

    身后背剑的老人,脸上阴晴不定,有若雷霆雨露俱是恩泽的老爷,他吹了一下白胡子,沉着嗓子,道:“虽你之所言,句句属实,但你这妮子年纪瞧着不大,脾气倒是不嘛,哼,性子也是真他-娘是够犟的,像头驴!估摸着跟你老子凌璞学的,有其父,则必有其女……这可不行啊,所谓女不教父之过,既然你爹不教,那就换老夫来,今个儿无论如何,都得杀杀你的锐气,给你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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