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云烟袅袅,竹门被叩得“砰砰”响。外者一边叩,一边叫,俨然有不见面不罢休之势。

    只听道家打扮、一脸正气的中年男子喊道:“丝桐啊,这回你得帮帮为兄!”

    茅屋内,一道夹带内力的女声隔门拒客:“宗主请回吧。吾向来不见生人。”

    阴阳学宗宗主——如画江山·碧松影无奈地说道:“但是那个小子指名要见你。”

    “他想见,吾就要见吗?”

    女子冷冰冰的一句,差点将阴阳宗主的面子里子都冻僵。

    如画江山摸了摸鼻子,心虚地降低音量:“谁教为兄向人讨教,结果输得无地自容。”

    “他既以棋为号,自然以棋见长。宗主,你大意了。”

    面对女子教训的口吻,如画江山振振有词地嘟囔:“我这不是为你把关。虽然叫你一声义妹,但是吾的年岁足够做你的父亲。那年轻人相貌俊雅、气度不凡,又不断打听你的事情,说不定……”

    “说不定是有备而来。”

    话音甫落,竹门缓缓打开。一名白衣女子踏着霞云走出。

    如画江山嗅了嗅雾气,顿时眼前一亮:“好香啊!你在鼓捣什么?”

    “药酒而已。”女子回身闭上房门,将如画江山的馋虫隔断,“那名访客叫什么名字?”

    如画江山视线受阻,对女子投去幽怨的眼神:“云棋水镜·黓龙君。”

    “黓龙君……”女子闭目思忖了一阵,睁眼看着如画江山说道,“请义兄将人约在捉月台,明夜子时一晤。”

    “哈?捉月台?”如画江山莫名其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不到赏月的时候啊?”

    “他是厉兵而来,吾当秣马而待。”女子端庄地欠了欠身,“有劳义兄了。”

    “只要你别怪为兄多事就好。不过……”如画江山瞅了瞅女子的脸色,“他确实是难得一遇的青年才俊。你真不要考虑一下?”

    女子落落大方地说道:“不急,待吾会一会这黑虫君。”

    “是黓龙君啦!”

    万学天府之内,名为黓龙君的青年听说邀约,罕见地陷入沉思。

    如画江山见他久不发一语,横眉不悦地冷哼:“这可是你的要求。还在考虑什么?”

    他虽在自家义妹面前像个鹌鹑,但对外人是摆出十足的宗主气派。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但在他面前也就那么回事儿。做掉他,不需要多大的气力。

    “我只是在想,还不到赏月的时候。”黓龙君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指示黑龙对白蛇进行绞杀。

    如画江山举棋不定,思来想去,只得投子认输。

    “捉月台是她所修建。在自己的地盘宴客,并不奇怪。”如画江山淡定地打乱棋局,将自己被杀得七零八落的尸体销毁,“吾奇怪的是,道域这么多名胜古迹,为何你偏偏对捉月台有兴趣?”

    “传闻李太白在采石矶捉月而亡,后人在他溺亡的地方建造捉月台。我想看看道域的捉月台与中原有何不同。”

    道域,别名桃源大地,为龙虎天师张道陵所创立,是中土九界之一。张天师设四宗培养人才,为了统一治理道域,又颁布神君制度,用天元抡魁竞逐上位,管辖其他三宗。

    眨眼已逾千年,又是一轮天元抡魁将启。就不知这一次,是哪一宗赢得象征权力的天师云杖。须知仙舞剑宗已经掌权三十六年,道域的气象也该变化了。

    捉月台,道域的风景名胜之一,此夜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月荡波心,临江水榭,一人把杯凭栏。白纱勾勒倩影,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但听女吟:“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来人接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这是盛朝诗仙李太白咏月抒怀之诗。李太白一生爱月成痴,作品之中不乏月迹,最后更于采石矶捉月而死。这样出人意表的辞世之说,让人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月能让天上谪仙人眷恋至此?”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一行墨迹尽盖血泪。”西风卷起帘幔,捉月台之主现身相迎,“明月长泠,幸会来自墨家的贵客。”

    外来者视线穿风,落在女子宛若玉雕的面容之上。谪仙人钟情之月,并非天仙下凡,而是月神在世。这样的殊色足令智昏,莫怪求而不得的人做出荒唐之事。

    黓龙君结束思绪,直视着明月长泠问道:“墨家式微已两千年,你怎会认为我来自墨家?”

    明月长泠嫣然浅笑,清丽的容颜艳光四射:“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似云飘踪,若水无痕。虚幻不实,虚中藏实。黓龙君,墨家龙首也。”

    “这只是猜测,空虚无凭。”

    “——而你找上吾,才是真实。”

    黓龙君默然,暗叹李太白死得不冤。

    心里这样想,黓龙君面上不显,波澜不惊地说道:“揭穿吾,你是否也做好被揭穿的准备?”

    “否认心知肚明的事情,除了突显自欺欺人外,不会有任何收效。你既有恃无恐,出于礼貌与情面,吾便问上这愚蠢的一句——”明月长泠微笑着问道,“你打算如何揭穿吾呢?”

    “故事是变造的历史,隐藏着先人留下的真相。十八岁的少年,血气方刚总是多情,何况是李太白。”

    “钜子请坐。”明月长泠走到桌边沏茶,“惊才绝艳的诗仙,确实令人神往。若吾生在那个年代,兴许会亲眼一睹青莲风采。”

    黓龙君进入风亭,来到明月长泠对面坐下:“这一眼,便是永远的遗憾。”

    “嗯?”

    “诗仙太白,风流倜傥,落拓不羁。他在闯荡山河之际,意外结识一位红颜,自此结下不解之缘。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多年后,李太白酒醉捉月溺亡,抱憾长终。”

    黓龙君言之凿凿,仿佛亲眼见证这段轶事。

    明月长泠推杯笑曰:“想不到,李太白也有得不到的心。该说,天上谪仙人也是凡人吗?”

    “正因得不到,所以念念不忘。”黓龙君坦然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清新淡雅,甘甜馥郁,好茶。”

    “这是黄山毛峰,最早能追溯到盛朝时期。”明月长泠吹拂热气,抿茶试了试水温,“吾不喜二泡,有损本来的风味。无论陈腐鲜嫩,都值得一品。茶如此,人亦如此。”

    黓龙君放下茶杯,转回原本的话题:“李太白也曾喝过这杯黄山毛峰,但他品到的滋味终究是青涩的酸苦。青莲,北冥清涟。意气风发的海境王者,相貌、资质皆是非凡。他年少时游历中原,却在成名之前,栽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跟头。”

    “是什么跟头?”明月长泠饶有兴致地追问。

    “情。”黓龙君对上明月长泠的金眸,“李太白的风流债不少,甚至动到盛朝玄宗身侧贵妃,但他甫出道自居青莲之时,还只是一个缺乏阅历的少年。只因年少不肯服输,外加鲲帝正统心高气傲,使得这份纠缠持续了十余年。他在采石矶想捉住的,不是水中月,而是那轮思慕的明月。”

    “看来钜子不擅长编故事。”明月长泠撑脸晃着茶杯,慵懒地摇散杯中的月影,“如果他十八岁出道,过了十余年也不过三十左右,但李太白可是活了一甲子。多情的帝王,心有如此长情?而且海皇溺毙,难道是习惯不了中原的水质吗?”

    “故事只是故事。”黓龙君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亭边眺望水天一色,“如何从中发现历史,是后人的本事。”

    “就像以水为镜,真相,只有水底明昭。”明月长泠蓦地话锋一转,“但是夜寒水冷,跳下去就变成李太白了。”

    “哈。”黓龙君回到原位坐下,“雄性鲲帝年满半甲子便会进入鲲鳞覆体,必须再过半甲子方能恢复人身。北冥清涟离开长安的真正原因,便是他即将进入鲲鳞覆体,不得不回海境。”

    明月长泠眼神晦暗地说道:“但是此后三十余年,李太白这个名字仍旧活跃。”

    “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盛朝鬼谷掌门赵蕤之妻,李太白的师娘——月娘。”黓龙君一语串起所有猜测,“只有这个身份,才能让赵蕤仅隔一年多便钦点北冥清涟传承鬼谷,让北冥清涟写下‘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样的诗句。太白无墨,独领风骚。诗仙纵横,鬼谷一脉。北冥清涟从未想过遮掩,因为他的目标正是对所有可能与墨家相关者赶尽杀绝!”

    明月长泠淡然喝了一口茶:“虽然牵强附会,好歹自圆其说。但这又能证明什么?你的推测建立在八百年前的历史之上。时间大川的阻隔,就如同蒙上一层面纱。即便再接近真相,差了一层始终是差了一层。”

    黓龙君沉默半晌,取出一个茶叶罐:“真相的全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相遇。不是对北冥清涟,而是对赵蕤。或许你们的关系并非史册所载,但你不可否认,你想利用鬼谷一脉打击墨家。吾不知你对墨家的敌意何来,但是你确实影响了北冥清涟。这只是你的一时起意,北冥清涟却因此颠覆海境,遭到围剿。此后八百年未曾再闻鬼谷一脉,所以你来到最可能传承鬼墨之争的——阴阳学宗。”

    “果然是有备而来。”明月长泠落下茶杯,起身揭晓黓龙君的见面礼。

    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正是黄山毛峰。

    “这份礼物,吾收下了。”明月长泠化光收起茶叶,“作为回礼,你想要什么?”

    “清理鬼谷一脉与墨家叛徒。”黓龙君直言不讳,披露墨家的内情。

    明月长泠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正好天元抡魁将启,是时候教玉千城退位让贤了。明面上,吾该以什么理由入世呢?”

    “你对下棋有兴趣吗?”

    …………

    “所以你就把整副玲珑子送给他了?”

    万学天府之内,了解事情经过的如画江山惊奇地打量明月长泠:“你真看上了那个小子?”

    “他很有诚意。”明月长泠优雅地端起茶盏,“吾不好拒绝。”

    “但是……但是……”如画江山憋了半天,没有“但是”出结果。

    “拜师茶喝了,礼也送了。他若反悔……”明月长泠勾起嘴角,未尽的话尽在不言中。

    “原来只是拜师,吓吾一跳。”如画江山捋着胸口顺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吾当初只是随便讲,没真的想让他配给你。毕竟这个少年人可是……”

    “可是墨家的短命鬼。”

    如画江山手一抖,滚热的茶水洒到手背上:“……你知道了?”

    明月长泠掏出一块白巾,一边替他擦拭,一边说道:“这名黓龙君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必须坦白身份才能获取信任与重视。真诚是最好的算计,宗主你中计了。”

    如画江山讪讪缩头:“是吗?想不到他这么有心机。不过他的武功很差,就算想搞什么破坏,也没本事吧?”

    明月长泠但笑不语。

    “别笑了,为兄知错了。”如画江山被她的微笑所瘆,背后一阵恶寒。外人不明底细,但他清楚明月长泠是怎样的人。

    孤僻多疑,外柔内冷。若非她的先师有自己有旧,真不知一个八岁小女孩要怎样在山野活下去。又不是每一个八岁孩童都像剑宗那个怪物……呃,天才。

    人到中年的如画江山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都十二年过去了,又到一届天元抡魁。若非你超出年岁,以你的天分,为学宗拔得头筹绰绰有余。”

    “宗主别忘了荻花题叶。他可是你的徒弟,听了只怕要寒心。”

    “你讲昊辰啊?”如画江山想了想这名早慧的亲传弟子,“他成熟得早,有自己的想法。听讲他在修真院内交到了几个好朋友,刀星剑皆有之。反观你,双十年华,认识的人除了吾,就只有逍遥游一个。若不是黓龙君出现,我都以为你要跟逍遥游过了。”

    “休琴忘谱吗……”明月长泠搁下茶盏,在如画江山诧异的眼神中站起,“多谢宗主提醒。吾还要与逍遥游以琴会友,失陪了。”

    “等一下,茶还没喝完呢!”如画江山叫不住她,只得无奈地碎碎念,“真是的,走得比刀宗的还快。也罢,吾就去会一会那名墨家钜子。”

    背后的风声飘入明月长泠的耳,在唇边勾勒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就算是废人一个,也不代表没本事。墨家钜子的本事就是无须亲自动手,自有棋子为他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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