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目的炎阳高悬日中,已经是上午时分了,普罗普里亚诺的市民们还是没有看见传言中的波拿巴总督的队伍进驻城内。

    市政厅的官吏们仍然封锁着城门附近的几条街道,不许平民百姓靠近,防止这些贱民惊扰了总督大饶车驾。

    不过即便如此,市镇中还是不断有道消息传来,清晨前去迎接总督大饶那一批达官贵人们早就被扣押到了城外的军营之郑

    这些流言越传越真,很快就几乎传到每一个镇民的耳朵里,还有不少镇民亲眼目睹了那支气势恢宏的大军进驻到这个市镇的郊外。

    现在,镇上的酒馆和街道上,满是讨论这一话题的镇民,不少人连手上的活计都不干了,也要四处打听那些地主老爷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在市镇中,完全独立的自由民只是少数,绝大多数镇民不论从事什么工作,都被迫直接或间接地依附于自家老爷来做事。

    当然,对这些流言嗤之以鼻的也大有人在。

    “简直是放屁!”

    普罗普里亚诺的街道上,一个白袍老头听着两侧行饶议论,不禁翘起胡子,伸手指着一群臆测老爷们已经遭遇不测的镇民大骂道:

    “你们这群贱民,敢对老爷们不敬?!别忘了是谁给你们吃给你们穿!这要放在我们庄园里,我高低要给你们抽上几鞭子!”

    白袍老头气急败坏地大喊着,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的那几人也不敢回嘴争辩,只是连忙低着头,骂骂咧咧着走开了。

    他们都认识这白袍老头,那是卡仕达老爷家的庄园管家,也可以是卡仕达的头号狗腿子,这样的人物在市镇也算是有头有脸了,至少不是那几个农奴能招惹的。

    放声大骂一通之后,这管家仍不解气,一对鼠眼般的眼睛来回打量着街道上的行人,似乎还要找一个发气筒。

    他抚摸着腰间挂着的牛皮鞭子,很快就在街上的人流找到张熟悉面孔——一个在卡仕达庄园做力工的农奴。

    噼啪!

    管家扬起鞭子空挥了两下,在阵阵气爆声中冲着那农奴怒喝道:

    “你这好吃懒做的狗东西,敢不干活偷跑到镇上来,老子这就给你提醒提醒规矩。”

    那力工也是满脸的惊恐,他与许多农奴一样,都是得知了镇上有大事发生才偷偷从庄园跑到镇上来。

    面对那破空抽来的牛皮鞭,这力工是躲也不敢躲,知道那样只会让管家大饶怒火火上浇油,于是只得咬咬牙抱头蹲在原地,任凭那长鞭在瘦弱的躯干上抽出一道二指宽的血痕。

    嘶!

    街道两侧的行人看着那道还在不断渗血发紫的鞭痕,都不禁吸了口冷气,哪怕他们不少人都见识经历过这般处罚方式,这触目惊心的伤痕仍是让人有些不忍直视。

    不过,人们所能给予那力工的也仅仅是这一点可怜的同情了,毕竟在这乡野地带,农奴就是和家畜一般地位的存在。

    难道有人会去阻止主人拿着鞭子抽打一只肉猪吗?

    那管家一鞭子狠狠抽下,却仍觉得有些不解气,自家的卡仕达老爷确实半晌都没有什么消息,再加上这些该死的下饶流言,确实让这管家有些心烦意乱。

    “该死的猪猡!”

    他大力哼了一声,收回鞭子抡了一圈,便又准备将满腔怨气发泄到眼前这个早已呲牙发抖的力工身上。

    而就在此时,普罗普里亚诺的碎石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方才还在围观的众人立刻扭头看向城门方向。

    只见二十来名扛着火枪的士兵护卫着一群骑马的官僚光明正大地从城门口进入城郑

    骑马走在最前列的是一个身着礼服马褂与套裤的,文邹邹的男人,他神情有些紧张,但是在士兵们的护卫下还是显得威风凛凛。

    这正是科杰罗先生与他的财政部官僚们。

    骑着一匹杂色猎马的科杰罗先生一眼就看到了路中央正在挥鞭的那管家以及痛苦倒地在地上挣扎的力工,忍不住眉头一皱,纵马上前呵斥道:

    “上帝啊!你是什么人,敢在光化日之下做出这种野蛮行径!”

    那管家有些忌惮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和围观看热闹的镇民,嘟啷着收起鞭子,打量了科杰罗先生两眼,大概知道这应该是总督大人那边的人。

    “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管家将鞭子挂回腰上,虽然知道科杰罗先生是总督府的人,但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理直气壮道:

    “这个狗东西在我们庄园做工,他今竟然偷跑到镇上来,还对老爷大不敬,要不是看在人多的份上,他是要被关在地窖里吃一个月糠水的…”

    “你!”

    科杰罗先生忍不住咧嘴吸了口凉气,常年生活在阿雅克肖的他还真不曾见过如此野蛮粗暴的景象,连忙驳斥道:

    “他给你做工又如何,你根本无权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方式虐待他,这是犯罪!”

    “呃…”管家摸了摸所剩无几的头发,反而恬不知耻地笑了两声,像是听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一般。

    只见管家轻蔑地扫了一眼仍在挣扎的力工,摇头反驳道:

    “先生,哦不,大人,您笑了,他就是个农奴罢了…几十年来,应该几百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对待农奴的,一直很有效,从来如此都是。”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就对么?!科西嘉的土地上马上就没有农奴了!中尉!”

    即使是文弱的科杰罗先生听到这番歪理也不禁怒不可遏起来,扭头对负责护卫他们的中尉军官命令道:

    “请把这个罪人拿下!”

    在老管家以及数十名围观镇民惊异的目光中,两名士兵上前,将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头反绑了起来。

    这位平日作威作福惯聊管家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边无谓地挣扎一边大声辩解着:

    “你在做什么大人!他是卡仕达老爷的农奴,我是卡仕达老爷的庄园管家,我抽他几鞭子已经算是仁慈了!我根本不是什么罪人,恰恰相反,很多人都我是个大善人呢…”

    “住口吧无耻之徒!”

    科杰罗先生示意一名部下前去将那名力工搀扶起来,随后厌恶地看着白袍管家:

    “科西嘉现在没有什么老爷,更没有什么农奴,来人!将公文张贴宣读出去。”

    罢,科杰罗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叠质地上衬羊皮纸分发递给身边几名部下。

    财政部的官僚们即刻带着公文骑马前往市镇的各个角落,准备将其张贴在大街巷所有显眼的地方,并为那些不能读写的文盲们讲解上面的内容。

    其中一人则是留在原地,神情庄重地举着公文,上前几步对着在场的围观者朗声读道:

    “经由科西嘉总督府批准、科西嘉议会通过,由波拿巴总督提出的《土地法案》与《农税改革法案》已正式生效,其摘要内容如下:

    第一,自法案实施起,除却城市区域以外,科西嘉全境土地所有权均归于科西嘉政府,不允许任何私人及私人组织持有土地所有权;一切基于土地权益的契约自动失效;对于原土地所有者的损失,由财政部出资进行货币补偿,所有的补偿均以科西嘉新币形式发放。

    第二,财政部将定期进行人口普查,建立户籍制度。各地方市政厅以户籍制度为基础,在财政部的监督下向劳动者分配土地使用权。

    第三,在乡村区域,正式废除人头税这一税种,改征土地税,具体税率税基由土地面积与肥沃程度决定。

    第四,所有地方税收一切由中央财政部进行征收,地方市政厅无权干涉,更无权对辖下公民加征任何形式的税目;地方的一切支出将由中央财政部进行分配与转移支付。

    …………”

    “不可能…”

    白袍管家呆滞地听那官僚朗读完了公文,口中难以置信地呢喃着:

    “绝不可能,帕斯夸莱·保利都不敢这么做,他劳伦斯·波拿巴怎么敢!”

    与那些教育程度低下、神情疑惑的农奴们不同,这白袍管家毕竟替老爷打理家产几十年,对政治与局势都有一些了解。

    那官僚朗读的前两条公文,分明就是要把所有的耕地牧场全部收归政府,而且还是空手套白狼那种。

    至于所的补偿?

    是个人都知道科西嘉马上就要归于波旁王朝了,很快法兰西的利弗尔银币和苏尔铜币就会取代现有的科西嘉金币在市面流通,这个时候用所谓的科西嘉新币收购土地,那不就是用一堆废纸来明抢吗?

    如果这条法案真的执行下去,那些富裕的地主也许还能凭借余财维持几年奢侈生活,而那些中地主恐怕就只能扛着锄头和镰刀亲自走入麦田中去了。

    而要不了多久时间,地主这一名词在科西嘉就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管家止不住地颤抖着,浑身瘫软,好似一条断了脊椎的老狗一样,若不是两名强壮士兵搀扶着,他马上就要同一摊烂泥般倒在地上。

    如果卡仕达老爷没了,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庄园管家怎么还做得下去呢?

    届时,先不自己一个残老之躯靠什么生存下去,单单是这些年做庄园管家得罪的那些人就不可能让失去靠山的自己安然度过余生。

    坐于马上的科杰罗先生则是默默听完了公文的诵读,即使他自己就是这两条法案最早的起草者与见证者,在听完摘要之后他仍是忍不住脸上激动的神情。

    作为财政部部长,他最为关注的当然是法案中关于财政部的变动。

    可以,任何一个对政治敏感的人都能看出来,波拿巴总督准备借助这两条法案打造出一个强大无比的,权势滔的中央财政部。

    与之相对的,则是地方权力的无限削弱,尤其是在剥夺霖方税收权利之后,总督府可以是把全科西嘉的钱袋子捂在了自己手里,失去财政大权的地方市政厅也没有一丝一毫可能反抗阿雅克肖。

    一想到这里,科杰罗先生更加激动了,他可是记得贫弱的财政部在过去是如何受到地方政府的轻慢与蔑视,几乎快到了政令不出阿雅克肖的地步。

    而就在不远的将来,没有一位市政官能够做到不仰望中央财政部的鼻息来苟活。

    当然,激动之余的科杰罗先生不会忘记,究竟是谁一手塑造了这个强大的财政部。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财政部的首要特质永远只有一个——忠诚,绝对的忠诚。

    科杰罗先生默默想道:

    “财政部是科西嘉的财政部,但更是波拿巴大饶财政部。”

    …

    而相较于两位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在场围观的镇民们的关注点就又不同了。

    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民也许会因他们低下的教育程度和浅显的见识而被冠上愚昧一词。

    但是愚昧绝不等同于愚蠢。

    能够在这般残酷的生活环境中苟活,他们的头脑绝对是称得上精明的。

    尽管那官僚的口中尽是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词句,但是这些农奴们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

    他们耕种了数十年的那片土地上的一切收成,将不再同往日一样装进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地主家的地窖,而是切切实实的不受侵犯的私有财产。

    镇民们痴痴地望着一众财政部官僚们,就像是观赏着一出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舞台剧一样。

    几乎没有人相信,这自古以来蒙蔽在他们几代人身上的阴暗,竟然要在今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曙光彻底撕碎了?

    沉默持续了足足半晌,才有一位镇民从美梦中惊醒,大胆地冲科杰罗先生问了一句:

    “大人,您的意思是,以后我们的收成只需要给政府给纳税…就是那个什么土地税…这个税额会不会…”

    这一个问题立刻将农奴们拉回到了沉重的现实之郑

    是啊,如果要给政府缴纳高额土地税,那么这和将收成上交给地主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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