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绸缎般丝滑、如空气般无孔不入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覆盖、淹没了苏午周身。

    他尚未被黑暗覆盖的手掌,抓住了被自身挤压到墙角的‘怨神本尊’,狂烈而汹涌的诡韵从他身上爆发了开来,直逼得将一张鹅蛋脸贴在斗室上方窟窿上的‘怨神化相’抬起了头,缩回了脖颈!

    ‘黑暗’从狭窄的斗室内漫淹而出。

    在深林中凝固成了一道人形的影子。

    这道影子的正面,一根惨白的手骨被黑暗包裹着,形成了影子的左手,它的右手及其余全身各处,均不见有一根其他的骨骼。

    它的左手抓着一颗紫红色的物什,将之填入了自己的胸口。

    那颗紫红色的物什,正是一颗心脏。

    心脏填入这‘黑暗’厉诡的胸口以后,立刻勐烈地跳动起来!

    冬冬冬!冬冬冬!

    厉诡正面各处,皆长出了一只只猩红的眼仁,这些猩红的眼仁四处乱转着,尚未聚集目光——在黑暗人形面孔上,还有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此时尚未睁开。

    它浑身的眼仁转动了一阵,便倏忽将目光投向了仍在深林中游曳、对于黑暗人形厉诡视若无物的‘怨神化相’身上。

    两个厉诡出现在同一个区域,

    二者的诡韵相互冲击着、排挤着,

    但两个厉诡都未触发‘低层次的厉诡会被高层次厉诡惊走’的那条恒定规律。

    随着高逾十丈的黑暗人形浑身血红眼仁,尽数将目光聚集在‘怨神化相’身上,黑暗人形面孔上的一双眼睛倏忽间张开来——

    左眼青黄,内中好似大道纹韵交织。

    右眼黑红,密藏域本源力量流转其间。

    倾盖笼罩这片深林的黑暗,尽数朝黑暗人形聚拢而去——深林间一切的黑暗在刹那间收尽,天上没有日月高悬,却有白惨惨的天光如瀑布般倾泻入深林中!

    在这一黑一白的转换间,

    那道游曳在深林里的‘怨神化相’忽然定格在原地,在白惨惨的天光中动弹不得!

    它自身弥散出的诡韵,悉数被白惨惨天光压回了它自身!

    黑暗人形无意识地从‘怨神化相’身畔经过,

    ‘怨神化相’的一双脚上,各有厉诡径自脱落;

    敞开的胸腹腔内,组成它五脏的铁旨大师公背后铁旨、大众王和尚的人头、黑庵坛法佛的心脏等诸多容纳了厉诡的器官,都纷纷从它胸腹腔内滚落,脱落为原本厉诡的真形!

    每一道厉诡,皆陷入沉寂之中,

    没有动静。

    而包容了这诸多厉诡的怨神化相,则在白惨惨天光下迅速腐败,成为一堆烂肉——它本就是怨神本尊假造出来,代替自身在外游行的一个化相而已。

    待它收集好所有的拼图以后,怨神本尊会取代它承继下所有拼图,令自身变得完整。

    此下,怨神化相未有完成自己的任务,首先沦入了尘埃。

    经过这一道道厉诡的黑暗人形厉诡背面,则背着一个人。

    那不是一个‘像是人的厉诡’,

    那就是一个人!

    黑暗人形厉诡,背着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犹如死去的苏午——它将四周的黑暗收束一分,那些覆盖住苏午身躯四肢的黑暗,就渐将苏午多埋没一分!

    背着一个人的厉诡,在群山间游曳。

    每到一处,彼处的黑暗便被驱尽,白惨惨没有温度的天光从苍穹上倾泻下来。

    苍穹像是一个布满一个个大窟窿的漆黑口袋,罩在了凤山上。

    偶尔,那被黑暗人形厉诡背负起来的苏午,会扭动四肢挣扎,于是黑暗人形便一丈一丈地缩小,反而被‘苏午’背在身后,朝着‘苏午’面朝的方向行进一阵。

    随着‘苏午’闭着眼睛,背着黑暗厉诡朝前走,

    便有浓郁的黑暗重新在白惨惨的天光下铺陈开,天穹中的大窟窿,再被黑暗渐渐填补。

    一诡一人,互相背负。

    一者带来了令厉诡沉寂的白,一者带来了令万物苏生的黑。

    ——

    凤山脚下。

    天威道坛山门牌坊前。

    一张长桌被摆在牌坊前的空地上,长桌上列了对烛、燃了香火,两侧树着一黑一白两杆旗幡,黑幡上书‘六月十五日午时三刻’、白幡上则写‘姓苏名午道名鼎阳号烛霄子’。

    两侧旗幡在法坛一侧迎风飘舞着。

    法坛上,摆着一条已褪去满臂‘冤魂缠身,厉诡索命’八个血字的手臂——那是九头娃娃的手臂、一片破烂的黑色衣衫——属于法佛空明的衣衫碎片、大众王和尚的一片血肉、铁旨大师公的一丛黑发、人痋主的一只痋虫。

    乃至随着这几个邪派首领依附而来的众多弟子的残尸、衣衫碎片、毛发,都被排列好了,安置在法坛上。

    这些东西都是先前鼎阳师兄一路收集起来,交到鼎灵这里的。

    她虽然恐惧这些残尸断体,但亦知将化为厉诡的道兄召唤转为活人的仪轨,必然十分繁琐,而且邪异非常,心理早就做好了种种准备,是以也能克服心中的恐惧。

    “旺、旺财。”

    鼎灵转头四顾,看着黑漆漆空无一人的四周,朝着某个方向尝试着呼唤出声。

    随着她唤出旺财的名字,彼方黑暗就泛起丝丝涟漪,一身漆黑、四爪暗黄、如狮如虎的巨猊就从彼方显现了出来,口中叼着‘五通神’的脖颈。

    “需要它来配合我,一齐将鼎阳道兄呼唤回来。”

    她小心翼翼地指着被旺财叼着的‘五通神’。

    ‘五通神’凹陷下去的脸盘上,满是苍白的孔洞,孔洞里已然没有愿力婴孩出现,覆盖他浑身的血字此下也都消失无踪——怨神帖已经从它身上解除,说明那个厉诡此下已经陷入了沉寂。

    “呜——”旺财根本不作犹豫,托着已经无力挣扎的五通神,将它拖到了鼎灵跟前。

    鼎灵抿了抿嘴,伸出手腕,解开手腕上缠绕的一圈彩色线绳——这亦是鼎阳道兄化诡之前交托给她,令她用来进行召回仪轨的一样事物。

    一根根彩线捆扎在她洁白瘦削的手腕上,看似只有短短一截,但待到鼎灵真正将线绳解开之时,它们倏忽分散,变得愈来愈长。

    她从中检出一根线绳来,递向旺财:“把这根线绳捆扎在五通神身上即可,不拘是捆在哪里。”

    旺财没有去接,而是摇晃头颅,迫得五通神连连唉叫,自行伸手穿过庙系阻隔,接过那根线绳,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

    鼎灵又从行囊里拿出一沓符箓,黄符纸上的云芨符箓散发着朱砂与鲜血的气味。

    将一道道符箓贴在法坛上各项残尸遗物,及至五通神头顶以后,鼎灵将一根根鬼匠缝线缠绕在了那一项项物什上,

    她双手捧起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心里回忆着苏午的嘱托,向线香缓缓插入香炉中。

    “如线香飞快燃烧,则诵‘破地狱咒’。”

    “如线香瞬息熄灭,则诵‘醒魂咒’。”

    鼎阳师兄的言语在她耳畔响起,那炷香栽入香炉以后,瞬间飞快燃烧起来——鼎灵眼睛一眨不眨,立刻手掐法印,鼓催自身大道纹韵,口诵‘破地狱咒’:“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繁,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

    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她身后显发金红符箓宝光,这天威道坛出身的鼎字辈女冠,虽然曾拜在天蜈先生门下,但想来在对方门下也修不到几手正经道法,但她凭借自身努力,竟也得授了六阶符箓!

    符箓放光,

    法坛上,一件件遗物上贴附的符咒也跟着盛放红光!

    那飞快燃烧的一炷线香,此时燃烧速度骤然变缓,三根香烧成了左边一根极其短,中间及右边两根较长的局面!

    看着三根香烧成这个样子,鼎灵立刻又喝道:“我受旌阳天师敕令下,六阶高上神霄箓!

    今着你等残魂聚至坛前,供我驱使!

    从我者超!升!

    逆我者沦!亡!

    将功折罪,当在此时!

    如应吾令,则请一缕清风飘扬顶上符箓,如不应吾令,即刻灰飞烟灭!”

    鼎灵剑指骤然指向被自己手腕上根根鬼匠缝线牵连的一件件遗物,那些遗物之上贴附的符箓纷纷飘动起来,就连被旺财押到法坛上的五通神,顶上符箓也飘动了起来!

    她神色肃穆,将剑指抵在眉心,道:“与吾齐声宣诵:六月十五午时三刻生辰,姓苏名午道名鼎阳号烛霄子者,性魂归来、肉壳归来、因果归来!”

    哗啦啦!

    缠绕在鼎灵手腕上的一根根鬼匠缝线忽然颤动开来!

    鬼匠缝线牵连的那一件件遗物,竟在此时都发出了虚幻的声音,那声音中或有仇恨、或有戒惧、或有后悔:“苏午——”

    “苏午!”

    寄托在遗物上的残缺意识,初开始时,尚且不能随着鼎灵复诵完那两句完整的话!

    被押在法坛上的五通神,心底更不愿配合鼎灵,亦只跟着诵念苏午之名!

    但那一件件遗物上寄托的亡者残缺意识,都与苏午或多或少有交集。

    其中大部分人都因苏午而死,

    他们对苏午强烈的怨恨,此时竟也化作了一种力量——将它们的呼唤声聚集起来,产生了可观的合力,这股合力在鼎灵一字一句地复诵声中,终于转化为一致的言语:“六月十五午时三刻生辰,姓苏名午道名鼎阳号烛霄子者!

    性魂归来,肉壳归来,因果归来!”

    “性魂归来,肉壳归来,因果归来!”

    凤山上空,那像是一个黑布口袋被撕扯出一个个透明窟窿的天穹,此下转暗的速度骤然加快了,一道漆黑的人影越过高山,再一次地将不断挣扎的苏午背负起来,朝山下走去。

    它已然高逾三十丈,

    从山顶至山脚,对它而言,只消花费几个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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