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文生找到助手,请她帮忙照顾母亲三天。

    助手有些诧异,对于这个全院皆知的孝子,在没有出差的情况下,三天不见失散三十年的母亲,这是很难理解的。

    不过她知道这位主任的脾性,少说多做,少问多观察,少议论多研究,这是他的信条,也是他对每个跟随者的要求。

    即便是大着胆子问一句,苟主任也肯定是不会给出任何解释的。

    看着助手不解却又不敢多言的样子,苟文生只是向对方淡淡地点了点头,这是她可以离开了的意思。

    静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他常年平静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焦虑,甚至眼睛上还有一些红血丝。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发慌过,哪怕是面对孤儿院里孩子王的拳头,他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他真的有些担心,所以才做出了这个决定,这三天里,他不敢回家。那个被禁锢在意识治疗室内的人格,或者说那个幽灵,也许是有能力挣脱束缚,回到母亲体内的。

    所以,他只能像现在这样,用时间和空间再加两道墙,希望把这个折磨了母亲三十年的恶魔彻底禁锢,直到其消亡。

    甚至,他也不敢和母亲通电话,能量体是可以通过波进行移动的,声波、电波都有可能成为其逃逸的通道,他不能冒险。

    虽然没有和助手做任何解释,但他相信,同样是学习精神病理学的母亲会明白他这样做的必要性,并且会坚定地支持他。

    白天,他让按部就班地正常接待病人,虽然心里有事,但在患者面前,他绝对不会表现出丝毫的不专业。

    下午四点的时候,他还应邀参加了一个会见,是滨海一家医院由院长带队前来进行学习交流。

    直到19点,他才一个人回到办公室,这里不设急诊,整个楼道都静悄悄的,打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期待能有一些病人或者同事出现。

    不过,这种踌躇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随后就稳健地走了进去,确定已经反锁了办公室门之后,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对面站住了。

    回想白天来就诊的每个病人,有男人、女人、老人,还有一个九岁的孤独症男孩儿。

    他蹲下身,眯着眼睛看向对面自己的座椅,想象着病人眼中的自己,每一个交流的细节都仔细回放了一遍。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才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漠的笑意,当然在病人和同事眼中,这是一种谦和的善意。

    苟文生并没有多想,这种笑容他进入孤儿院一周之后,就开始对着宿舍楼门厅里的大镜子练习,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笑容已经成了他的另一张脸。

    他一直用这种没有攻击性的笑容来掩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敌意。

    怎么可能没有敌意?

    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还没上学母亲就被恶魔掳走,而身边的人将母亲的失踪定义为私奔,哪怕是到了孤儿院、学校,这样的议论一直没有停过。

    所以,他一直恨这个世界。

    但是,从母亲开的第二天开始,他就已经明白,面对敌人的时候,愤怒、哀怨都没有任何用处。

    只有妥协,至少是表面的妥协,和这个世界一起沉沦,你才能在这一潭浑水中浮起来,才能不不被集体的恶意淹死。

    这是一种生存之道。

    儿时饥饿的经历,让他明白,活着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进入孤儿院的第一天,他从一本连环画书中看到,非洲草原上有一种野狗,是一种仅次于狮子、豹子的食肉猛兽。

    但是和孤傲的狮子、豹子不同,野狗是一种社会性极强的动物,离开群体就意味着死亡。

    不过野狗的种群一般都不大。

    在恶劣的现实中,一条野狗所在的种群经常会因猛兽的侵袭、捕猎对象的反抗而减员,甚至消亡。

    这时候,种群中幸存的野狗会立刻去寻找其他种群寻求加入,它们会在新种群的成员面前跪拜一样匍匐在地,在对方撕咬时绝对不会做任何反抗,甚至会想婴儿一样躺在地上四肢蜷缩。

    总之,所有的表演都在传递一个信息,臣服!

    这样,它们很快就会融入到这个种群中,继续生存,一旦这个种群再次遭遇灭顶之灾,野狗会再去寻找新的种群,继续表演臣服。

    在这个描述中,苟文生看到的是一种坚毅,一种百折不挠。

    同时,他也很快领悟到,想要活下去,脸和心必须是分开的。

    所以,他开始练习这种笑容,知道它和自己的脸融为一体。

    年近四十的苟文生,缓缓站起身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疲敝。

    不像其他中年医生,苟主任绝对不会因为半蹲而感觉到腰酸腿疼。

    他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这应该感谢母亲,即便在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她行医的时候总会从病人那里带回几个鸡蛋、一只野兔、甚至是一只大公鸡。

    为村民治病,她不会收钱,却从未拒绝过这样的谢礼,她知道儿子需要。

    想到童年的一些画面,苟文生的眼前模糊了一秒钟,不过在此睁大眼睛的时候,眼眶里那一点点湿润已经消失。

    他绕过办公桌,径直走了进治疗室,没有开灯,只是轻轻拉开窗帘,站在玻璃墙后,静静地欣赏街上车灯组成的河流。

    这是他很喜欢的一个画面,车和车里的人或急或缓在城市的道路上移动着,就像血管里的细胞,有时清醒、有时盲目。

    这个城市有千万条这样的道路,世界上又有无数这种人群聚集穿梭的地方,道路多如牛毛,就像人体内上万亿根血管一样。

    这样类比的话,完全可以把世界看成一个人。

    宇宙中大概又会有无数这样的世界。

    别的世界苟文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至少到目前为止,连最杰出的天文学家也无法看到或者猜到地球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苟文生可以肯定的一点是

    这个世界有病!

    很多医生大概都会有类似的臆想,他们会把空气污染看成肺癌,会把水流污染看成心血管疾病,把疯子一般的政客看成是脑瘤。

    苟文生相对要更客观一些。

    他眼中额世界其实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亦如在纽约街头游行的和平主义者和在中东的城市里扔下贫铀弹的都喜欢汉堡、可乐、薯条,都会竖着中指骂**。

    是的,呼吁和平的和杀人的都是一家人,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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