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云生的故事里,多情侠客总和名伶痴缠,出手相救弱美妇,月下与深闺里的小姐诉一段情。师兄无比羡慕这样的传奇故事,四海之内皆风流。可谁又能想到,此等风流大侠在五年前也只是个十五岁的纯情少年。”

    五年前的一日,金陵暴雨,我和师兄照常躲在十里穿巷里喝酒听梦云生说书。我还记得那日梦云生讲的武林豪侠荣月的故事,正讲到义薄云天的大侠为知己单枪匹马闯天王府时,十里穿巷的大门口忽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众客纷纷回头,我先看到进来的是两排身着月牙白长裙的女子,手上脚上都系着铜铃铛,柳腰间束着一抹黄纱,走路时含胸低眉。

    “风月馆的人?”

    一酒客高声呼喊道,显然是认出了来者。有人接着他的话问:“这风月馆是何地?”这话引得众客轻轻一笑,我看到多数的酒客挤眉弄眼起来,面露轻浮之色。

    那先前的酒客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她来了……”接他话的人仍不死心地继续打听:“谁来了?风月馆又是什么地方?”

    我和师兄也好奇,不约而同地看向梦云生。师兄小声地问道:“大梦先生,风月二字是清风明月的意思吗?”

    梦云生似笑非笑地说:“清风是清风,明月是明月,连在一起却是男人寻花问柳的声色之地。”师兄听罢,微微颔首白玉般的双颊边难得透出些桃粉。

    正说着,见那两排白裙女子井然有序地散开去,倏地从中间飞出两条紫蓝色的轻纱,铃铛清乐,锦缎上立着一位紫衫女子。屋外是倾盆大雨,但紫衫女子的锦缎鞋上未沾上一丝水迹。紫薄纱轻遮住半脸,露出一双清冷至极的剪水瞳,额间朱砂摇曳,似欲追人心魄,看那身段和气质就知道这定是为不凡的绝世女子。

    “烟薰姑娘!”那酒客似喝醉酒般亢奋起来,言辞坚定道,“她是风月馆的冷美人,江湖三大奇女子之一的烟薰姑娘。”

    此番话语在人群里传开,一众酒食客哪还有什么心思听梦云生说书,就连二楼厢房里的雅客们听到声响打开窗门一探究竟。

    烟薰姑娘像是未听到一般,眉目间波澜不惊。对周身这些闲散人,她好似漠不关心,只踏着地面上紫蓝色的纱,脚步也是轻轻的,走向那十里穿巷里高处的木台。

    店家老实人倒不惊讶,像是料到烟薰姑娘今日会来一般,把木台擦得干干净净,卷起珠帘笑脸相迎。众人见她落座于珠帘之后,一旁的婢女在木台上架起一把七弦琴。她玉指纤纤,抚拨起琴弦来。十里穿巷里爱听曲的不爱听曲的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清乐绕梁,声声传耳,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一段,只觉得那灵空般的琴声比抚琴者更清冷。待我真正明白风月二字时,怎么也不明白这么一个漠世的冷美人何为会舍身乱于红尘。

    一曲作罢,众人心悦鼓掌,梦云生摇摇百折扇,我亦还在回味,平日里颇爱听曲的师兄倒是没说句话。有声音从上头传来,“烟薰姑娘好琴技,不愧是风月馆的头牌!不过小爷我还没听够,愿掷千金请姑娘今晚来我房内弹上一曲。”

    我抬头见那二楼的厢房外倚靠着一位纨绔子弟,是盐商朱家的少爷朱罗生,目光紧紧地盯着珠帘后的若隐若现的身影。不待楼下的回应,隔壁的厢房里走出来一身宽体胖的男子,穿金戴银的一定是金陵城的首饰大户王孙姓了。王孙姓捧着大腹摇晃道:“朱小爷满口铜臭也不怕污了烟薰姑娘的耳朵。”他又朝着珠帘后的紫影裂开笑嘴,“烟薰姑娘,我乃茹香坊卖首饰的王孙姓。姑娘若进我王孙家门,我可保你这辈子有穿戴不完的金银首饰,还有各色奇珍异宝供你挑选。”

    楼下一众围观者啧啧叹道,亦有人笑骂道:“王孙姓,就你这老牛还想娶风月馆的头牌?问过你王孙家的八房妻妾了没有?”

    众人轰笑,王孙姓大概是看惯人情冷暖,不怒也反笑起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管他的八房妻妾!”

    “今儿个在十里穿巷有幸见上冷美人一面,要怎样美人才愿陪我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得了吧你!我就想摸摸那面纱底下的脸,看看是否真的那么……销魂……”

    ……

    十里穿巷四面传来男客们轻佻的臆想之声,端坐在木台前的烟薰姑娘始终一言不发,婢女上前喝住众人道:“各位静一静,我家姑娘今日现身此地,是有一事要宣布。”

    在一屋子各色人马面前,那小婢女说得不卑不亢的,十里穿巷里安静了下来,我听她接着讲道:“我家姑娘就是风月馆的冷美人烟薰姑娘。我家姑娘说她这一生伫足风月,承蒙各路英雄好汉的照顾。如今她心有倦意,决定在七日之后退隐红尘,过那与世无争风轻云净的日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有人顿足捶胸道:“退隐?那以后岂不是难睹烟薰姑娘芳容?”

    “别做梦了!从前就千金难见美人面,你个穷小子,风月美人退隐与你何干?”

    王孙姓那肥头硕脑几乎要从二楼的楼栏上掉下来,冲着珠帘后的人大喊道:“烟薰姑娘,你若想隐退江湖,跟着我王孙姓亦可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保你无忧。”

    “笑话!一个卖弄风月的女人如何退隐?依我看,妓永远是妓,装什么清高。”

    ……

    一众人千姿百态,众口云云。白裙婢女的脸色沉黑,竖起眉头正欲发作,忽见身旁那尾七弦琴上划过一道揪耳般的琴声,带着珠帘后人的冷冽之气震住了那群聒噪之人。烟薰姑娘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叮叮咚咚”地抚起琴来。我看到方才那几个叫嚣得最欢的登徒子此刻正瞪眼张嘴,头冒着可怖的青筋,一动不动地僵着身躯,模样甚是好笑。待烟薰姑娘落下尾音收指后,那几人才回过神来,直呼浑身酸疼,却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我、师兄和梦云生坐在偏角落里,并未被琴声震住心弦,看得真真切切。

    烟熏姑娘拂袖起身,踏着紫蓝色的纱一步步走上二楼的厢房,纵然身后跟着两排婢女,铜铃声起,也止不住她那孤傲却又单薄的身影。

    独留下的那位小婢女冷眼以示众人,接着说刚才未完的话:“我家姑娘说了,如今她与这尘世仅仅还有一丝牵挂。所以从即日起至第六晚,凡能另我家姑娘动容者,我家姑娘愿与他一夜相守。可寻物观赏,亦可以旧事动人,不管什么法子,能得姑娘垂青便好。只是这时辰一过,尘土归落,了无干系,我家姑娘此后便归隐尘世,不问世事。”

    小婢女一口气说完,便也昂首登上二楼的厢房。

    楼底下的这群酒色之客顿时又炸开了锅。我看那肥头大耳的王孙姓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朱罗生嘴角的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梦云生挑起剑眉,把玩着手里的百折扇,语气颇为轻佻,对着我和师兄说道:“你们瞧瞧,这便是风月。”

    彼时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不识风月的滋味,只当是看了个热闹。我喝着梦云生说书赚来的虫二酒,叹着“好喝”二字,又逼着他继续讲豪侠荣月的故事。

    梦云生抢过我手里的酒,用扇子抵着我的额头直言我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我虽和他嬉笑着,但也发现我那被师父调教得正气凌然爱打抱不平的师兄此刻正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思虑着什么。

    ……

    “所以你就是从那时起发现你师兄心里有了冷美人烟薰姑娘的?”

    “也不是,还要再后面一点。你别看我师兄现在随性洒脱,其实他那个时候执拗得很。”

    “哦?这可谓是风流大侠背后的一段不可不说的深情往事?有趣有趣!”

    “你要这么说,也可。”

    “女侠继续讲吧,我且听着。”

    “别急别急,这酒貌似又空了一坛。”

    ……

    金陵地处南方,下起雨来便是个没完。我未曾想到在这落雨的日子里会与旁人说起我那风流师兄的年少往事,也未曾想到五年前那六日下起雨来亦如今日这般绵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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