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野坐在榻上,面前摆放着一块布。

    两坛酒,换的一块布。

    一块皱皱巴巴的破布。

    看起来,更像是一块抹布,两尺见方,油污斑斑。其质地却为丝绢,薄而坚韧,上面用炭笔写了数百上千个字符,还有三个醒目的大字,化身术。

    这段日子以来,归元子为了骗取美酒,用尽了各种手段。所谓的化身术,难道不是他骗人的?

    蛟影却竭力促成了这笔买卖。

    于野相信蛟影的眼光,却又为之疑惑不解。

    “高深的功法,怎会写在一块布上呢?”

    “这或许是归元子隐匿身份的一个手段。法诀也不似作伪,其中的几句口诀,似曾相识……”

    “你懂得化身术?”

    “我曾研修过分身术,尚未入门。归元子的这篇化身术,或与分身术有关……”

    “何为分身术,又何为化身术?”

    “顾名思义,一身分两身,便是分身术。据传,修为大乘者,可分身千万,乃是无上神通。至于化身术,或为源自分身术的一个法门。其虚实难辨,有假身化身之妙,修炼入门倒也不难。究竟如何,你大可一试!”

    “倘若法诀为真,老道岂肯仅换两坛酒?”

    “高人行事,不可揣测!”

    “我也明知他是位高人,却总当他是个江湖骗子!”

    “高人不拘于行,不束于言。你当他是骗子,他当你是傻子。你且将《神龙遁法》暂放一旁,尝试修炼化身术……”

    便如蛟影所说,遑论化身术真假如何,且尝试修炼,自见分晓。

    于野记下破布上的法诀,逐字逐句加以揣摩,再有蛟影的详细解读,几个时辰之后便已谙熟于胸,遂着手修炼……

    又是十多日过去。

    算起来,离开大泽已三个多月。而海船依旧昼夜航行,茫茫的大海看不到尽头。

    不过,船上的日子倒还平静。桃疯的腿伤痊愈之后,像是换了个人,不仅拿出丹药送给陈家子弟,并与几位道门弟子参与行船值更的重任。也许是痛定思痛,让他有所醒悟,也许是想弥补之前的过失,以免重蹈覆辙而悔之晚矣。

    于野每日刷锅洗碗之余,便是忙着闭门修炼。当然,还要应付归元子的纠缠。自从拿出一块破布记载的《化身术》,那个老道串门的借口更加理直气壮,他也每每如愿以偿,怀抱着酒坛子满意而归。并非于野甘心受他蒙骗,而是破布上的法诀为他带来了意外之喜。曾经令他质疑的《化身术》,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不仅入门简单,而且修炼了十多日便已初见成效。

    “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似归元子的粗暴,反而略显迟疑。

    于野尚在舱室内静坐,抬手撤去禁制。

    便听门外有人道:“于兄弟……”

    竟然是桃疯?

    “请进!”

    “这个……不便相扰。”

    “哦?”

    于野抬脚下榻,穿上靴子,起身的刹那,微微愕然。

    床榻上,坐着另外一道人影,衣着相貌与他一般无二,只是周身罩着淡淡的光芒,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转瞬之间已如同幻觉般的消散无踪。

    那便是化身之术所呈现出的假身幻影?

    归元子终于说了一回实话,他的《化身术》着实高明,不仅修炼简单,而且上手极快,虽然不知真正的威力如何,其价值绝非几坛美酒能够相提并论。

    于野打开木门。

    桃疯站在门外,神情如旧,却少了张扬,多了沉稳。只见他举起双手,躬身道:“于兄弟,桃某有错,给您赔个不是!”

    “啊……”

    于野始料不及,忙躬身还礼:“桃兄,不必如此!”

    桃疯却郑重其事,道:“出门在外,你我便有桑梓之情,此去祸福难料,还望于兄弟多多关照。桃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另外几位道友无恙,来日若有一人返回故里,我大泽道门振兴有望啊!”

    于野不知如何应答,默默点了点头。

    “呵呵!”

    桃疯释怀一笑,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羽新、何清念、安云生、罗尘出现在甲板上,纷纷与他举手致意。回头又见梦青青站在船楼前,左顾右盼而神色莫名。

    于野退回舱室,关上木门。

    他与桃疯等人并无恩怨纠葛,倘若对方能够坦诚相待,他也乐于放下成见。

    于野坐在榻上,手上多了一块破布。

    短短几日,布上的破布字迹已看不清楚。这篇《化身术》,应为归元子随手写就……

    “砰、砰——”

    再次有人敲门。

    紧接着“咣当”一声,门已打开,归元子闯了进来,伸手道:“哎呀,我老人家肚里的酒虫又闹腾了,快快救命!”

    于野翻着双眼,拿出一坛酒。

    “再来一坛啊!”

    “没了!”

    “哼,我已偌大年纪,还能让你小子孝顺几回。改天等我死了,便没人向你讨酒了……”

    归元子抢过酒坛子转身离去,嘴里却唠叨不停。

    他便像是一位山村里的长者,与小辈发泄着不满,而言语神态之中,又似乎透着不舍与牵挂之情。

    于野正要关门。

    忽然一阵寒风涌入舱室,几点雨水落在身上。

    于野抬脚走出门外,却见昏暗的天光之下,乌云翻卷,一片雨雾迎面而来。转眼之间,风急雨骤。他急忙转身躲避,忽听有人大喊——

    “蕲州……前方便是蕲州……”

    蕲州?

    海船航行至今,已三月有余,却途中耽搁多日,怎会突然到了蕲州?

    于野抬头张望。

    桅杆的顶端,有个汉子坐在船帆之上。只见他瞭望之余,兴奋大喊:“诸位且看——”

    与此同时,远处闪过一道雷光。

    透过雨雾看去,雷光之下隐约出现一座小岛,遂又消失在风雨之中。

    与此同时,桃疯等人与陈家子弟也纷纷跑上甲板。

    在海上航行已久,难得遇上海岛。不管是否抵达蕲州,至少表明蕲州已相去不远。

    众人在甲板上欢呼雀跃,在风雨中翘首远眺。

    耗时三个月的航程,即将抵达彼岸。途中的枯燥与苦闷、惊恐与忧虑,在这一刻得以尽情释放。

    于野也不禁面露笑容。

    莫问前途,且看彼岸在即。风雨如晦,新的征程就此开始。

    而正当此时,风雨之中又闪过一道亮光。

    众人尚在喜悦之中,并未在意。

    于野却是心头一沉。

    转瞬之间,亮光由远而近,转而盘旋在海船之上,呈现出一位中年男子的身影。

    一位踏着飞剑的修士?

    众人目瞪口呆。

    与之瞬间,话语声在半空中炸响——

    “尔等听着,即刻停靠齐门岛。胆敢抗命不从,格杀勿论!”

    中年男子的话语声加持了法力,震得船上众人的耳朵嗡嗡直响。而他出声之后,并未离去,仍在半空中踏剑盘旋,显然要一路随行押送。

    此前所见,应该便是齐门岛无疑。

    刚刚沉浸在喜悦中的陈家子弟,顿时不知所措。桅杆上的汉子也慌忙溜下甲板,犹自满脸的惊慌。

    于野稍作忖思,顺着一旁的木梯走上船楼。

    桃疯、羽新等道门弟子,也随后跟了过来。

    阿虎与几位陈家子弟站在船楼之上,各自早已被风雨浇透了身子。

    阿虎本人则是脸色苍白,双手扶着船舷。他一边带着绝望的神情盯着半空中的男子,一边压低嗓门道:“遇上海贼了……”

    于野愕然不已。

    那踏剑的男子,分明是一位筑基修士。而修道高人,竟然充当海贼?”

    便听身后有人传音:“据说蕲州沿海一带,有不良散修为非作歹,果不其然,今日大祸临头也……”

    于野回头看向羽新与桃疯等人,转而传音问道:“阿虎,接下来你将如何?”

    “我又能如何?”

    阿虎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苦涩道:“唯有听从那位高人的吩咐,不然我船上的兄弟性命难保!”

    他常年在海外奔波,见多识广。船上虽有七位来自大泽的炼气修士,却均非筑基高人的对手。而前方的海岛上,或许还有更多的蕲州修士。正如所说,此番大祸临头也。

    又听羽新道:“阿虎与他族中的兄弟或许无妨,只怕你我凶多吉少……”

    罗尘道:“唯有一拼……”

    羽新道:“如何拼得过筑基高人……”

    何清念道:“此前躲过风暴,便有此一劫……”

    安云生道:“请桃兄决断……”

    桃疯抬手打断几位道友,沉声道:“于兄弟,这一回我听你的。”

    船楼上又多了一道娇小的身影,竟是梦青青,跟着出声道:“于野,我也听你的!”

    众人齐齐看向于野。

    而于野的眼光掠过风雨中的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他没有吭声,转身走下船楼,直奔船舱而去。

    船舱的伙房内,归元子竟然躺在褥子打着瞌睡。

    于野凑到近前,低声道:“此番遭遇大难,请归元道长出手相助!”

    “呼——”

    归元子酣睡不醒,鼾声不断。

    于野伸手摇晃,急声唤道:“道长、道长——”

    “谁呀……”

    鼾声停了,而归元子依然躺卧不起、醉眼朦胧。

    于野忙道:“蕲州修士劫持海船前往齐门岛,请您老人家出手……”

    “请我老人家喝酒?拿来——”

    “我是说……”

    “呵呵,我老人家醉生梦死,不自觉也,呼……”

    归元子仿佛真的醉了,醉得神志不清,话语颠倒,遂又闭上双眼,悠悠扯起鼾声。

    于野后退两步,叹了口气。

    不管这个老道是否酒醉,他摆明了不管船上众人的死活。

    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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