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大都护班师回城之后,屈支城内的乱象被迅速平息下来,几名为首作乱的教众很快被捉拿下狱。

    “你得知穆悉德死讯,为什么没有立刻下令封闭祆坊?”

    都护府衙内,卸下甲胄的齐大都护端坐堂中,他在大致了解城内近日状况后,询问起面前的温长史。

    “下官在当天夜里便命人严守坊门,奈何人手不足,挡不住暴怒教众。”温长史战战兢兢道。

    “人手不足?”齐知义侍立在父亲身旁,当场点破:“可你围堵宝昌坊时却毫不吝啬,还私自设赏,试图用一等幕宾的三年酬礼来鼓噪将士。”

    大夏尚武,对于将士的赏罚奖惩、考校酬功,有着明确的典章法度,攻城拔寨、跳荡破阵、斩将夺旗等等分门别类,还会根据敌我强弱之别再划定等次,由兵曹军吏记录在案,等班师之时还要当众宣读。

    齐大都护回到屈支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大小将校来到武庙外,把此次平乱的斩获、执俘、死伤各项广告众人,这种做法能够大大提振士气、凝聚军心,同时也作为赏罚奖惩的凭据,让军中各部心服口服。

    而且战功对应酬勋几转、是否荫袭子弟,那都是要先行上报,由朝廷来进行册封,断然不是都护府长官能够私下决断的。

    虽然都护府也会对战功卓越的将士有具体的财帛赏赐,但那必须是大都护亲自准许,不可能胡乱授权予人。

    擅自赏罚这种事,往大了说罪过不小,甚至可称僭越。但是温长史奉大都护命令镇守屈支城,在大都护本人带兵外出时,他实际上就具备赏罚之权,也不能完全算有错。

    齐大都护大马金刀坐在胡椅上,因为常年在野外风吹日晒而略显沧桑的黝黑脸庞,不见喜怒之色,默然沉思良久。

    片刻之后,一名军吏来到堂中,叉手道:“禀告大都护,先前关押在狱中的两名副尉不见踪影,簿册中未有记录生死出入。”

    此言一出,堂内陷入诡异沉默,齐大都护挥手让军吏退下,问道:“温长史,那两名副尉去哪里了?如果是吃了脏东西病死了、或者畏罪自杀上吊了,也该记录在案。”

    温长史低垂着头,脸色微微发白,齐大都护也不生气,身子靠上椅背:“你把那两人放出去,借给了茂才社,对不对?”

    “是。”面对齐大都护的明察秋毫,温长史自知无法隐瞒下去,只能乖乖承认。

    “先前那两名副尉合谋,私自将俘获充作奴婢,发卖予人,有违朝廷关市法令。”齐大都护言道:“如今朝廷有意裁减各地州县军镇的佐杂冗员,我们安西四镇募聘甚众,可谓是首当其冲。这时候一点小过错被人拿住,在朝堂上便能大做文章。笔墨杀人,往往比刀枪来得更毒辣。”

    此时温长史汗流浃背,他这才明白自己没有齐大都护的高瞻远瞩,自以为拔掉宝昌社,就能让陆相无从干涉西域事务。

    “回禀大都护,此二人已被宝昌社所杀。”温长史为图自保,极力辩解:“两个月前,茂才社得知祆教圣物摩尼珠即将经过西域,有意夺取此物,经由英国公进献陛下,如此可为我安西四镇据理力争。当时大都护领军在外,屈支城内兵马人手不足,下官因此自作主张,将两位受囚副尉交由茂才社调遣。”

    齐大都护问道:“这么说来,那摩尼珠如今何在?”

    温长史继续说:“茂才社曾一度夺得摩尼珠,可后来宝昌社苏望廷鼓动城内祆教教众,大肆喧闹,迫使茂才社不得不冒险出城。苏望廷用心毒辣,在野外伏杀茂才社,夺得摩尼珠后,自知难守,于是交由祆教长老穆悉德保管。”

    “可穆悉德在当天晚上忽然被杀。”齐大都护言道:“而你为了平息教众,将穆悉德死因归咎于苏望廷,这里面的道理,你自己觉得能说过去么?”

    “苏望廷居心叵测,程三五恃暴行凶,可谓是罪证确凿,就算是陆相亲自过问,下官也有把握给他们定罪。”温长史俯身叩首。

    齐大都护没有说话,一旁齐知义忍不住开口:“温长史,今番平乱,宝昌社的人手立功不小,像你这样处置,今后还有谁肯为都护府效力?而且我奉劝你一句,如今都护府是父亲做主,不是什么英国公。”

    “住口。”齐大都护淡淡一句喝止,然后对温长史说:“你的想法我已明了,暂且退下。”

    等温长史离开后,齐大都护单独对齐知义言道:“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妄言英国公如何。”

    齐知义少年心性,不满道:“这个温长史明明就是英国公派来牵制父亲您的,孩儿都看出来了!这回他自作主张,谁知道下一回要做什么?”

    “自作主张,也不尽然。”齐大都护喜怒不形于色:“摩尼珠一事,英国公早就有书信发来告知。他老人家明白,若是我贸然出手必定颇多不便,所以才让一名庶子前来办事,我只需要放任自流就好。”

    “可他们茂才社也没把事情办成啊。”齐知义直接将不悦表情显露出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保证事事圆满成功?”齐大都护言道:“就像行军打仗,哪怕为父事先百般计较盘算,大军一旦开拔,照样是毛病丛生。就说宝昌社那个苏望廷吧,他将摩尼珠交给穆悉德看管,用意为何再明显不过,可摩尼珠照样丢失了。”

    “那如今摩尼珠落入何人手中?”齐知义不解。

    “这才是关键。”齐大都护唤来侍卫:“把苏望廷带来,本府要亲自过问。”

    ……

    苏望廷并非独自一人来到都护府,除了程三五,阿芙与长青先生也一同跟来。

    “老苏,你有把握么?”程三五的横刀在府门外已被收走,他望着周围森严守备、如林兵甲,心中本能警惕起来。

    “齐大都护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放心好了。”苏望廷神色从容:“而且眼下首要是夺回星髓,破除背后阴谋,齐大都护比我还要上心。”

    一行人跟着护卫来到正堂,只有苏望廷一人准许入内,其他三人只能在外面等候。

    “那位可是嵩岳伏藏宫的长青道友?”

    这时有一名中年道人手捧药箱经过,见到长青先生主动近前拜会,却发现他黑布蒙眼,惊呼一声:“哎呀,长青道友双目有恙?”

    “你是?”

    道人答道:“贫道谢志和,初元七年曾在嵩岳伏藏宫听达观真人讲解六壬藏兵法,深受启发,当时曾与长青道友有数面之缘。”

    长青先生稍加回忆,点头道:“原来是谢道友,数年不见,你居然也在西域?莫非是在都护府任职?”

    谢志和有些腼腆:“唉,贫道不中用,就是在都护府当个三等幕宾,平日里负责调制行军散、兵粮丸,随军扎营时做法驱除蛇虫,打起仗来还要救治受伤将士。”

    长青先生轻轻应了一声,驱除蛇虫的法术不算高明,无非是行气咒禁,在军中倒是有些用处。谢志和道法修为浅薄,显然没有禁河断流、结叶为船的高明本领。

    以谢志和的道法修为,在中原确实难以获得达官贵人的青睐。这年头最受追捧的,首推仍是谈玄论道、故作隐士高人之态,其次是延年益寿、驻容养颜的丹药,等而下之则是助兴催情的幻术手段,甚至佛道两家高人在皇帝面前的“斗法”,拼得也是剪纸化龙、镜中天女这类幻术戏法。

    长青先生就是厌恶这一套攀附权贵、虚伪矫饰,所以才不肯前往天下术者趋之若鹜的帝京长安。

    “谢道友勤修道业,未来成就无量。”长青先生难得奉承一句,随后问:“听说崆峒山中黄观的周炼师也在都护府效力,不知他眼下何处,是否得闲?”

    谢志和脸色微微一变,他见有旁人在侧,欲言又止。

    长青先生虽然黑布蒙眼,却能料到对方迟疑,于是走到一旁说:“谢道友直言便是。”

    谢志和近前叹气说:“周炼师受了重伤,道基有损,只怕这辈子都修不回来了。”

    长青先生心头一惊,连忙问:“难道是因为法术反噬所致?”

    “伱怎么知道?”谢志和此刻再看对方黑布蒙眼,顿时明白:“莫非长青道友你也……”

    “近来西域气数有异,但凡勾连天地之气的法术必然引动气机紊乱,从而反噬自身。”长青先生拄杖点地:“我要是没猜错,周炼师应该是尝试勾连四时阴阳之气,敲响十二太黄钟,结果气机与钟声共振回响,当场重创周炼师腑脏经脉。”

    谢志和万分惊讶:“正是如此!难不成长青道友当时亲眼得见?”

    “我自己吃过大苦头,推己及人,多少也能猜到周炼师的遭遇。”长青先生语气黯然:“十二太黄钟乃是中黄观的镇山之宝,敲响发动,可令鬼神震撼、妖魔伏首、邪祟灭形,威力惊人。然而如斯高深法术一旦反噬,形神皆震、丧魂落魄,周炼师能够保全性命,已是道基浑厚。”

    “周炼师至今昏迷不醒,我等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稍后将他送回崆峒山调养,让朝廷多加封赏,聊作弥补吧。”谢志和无奈道。

    长青先生却是不屑冷哼:“再多封赏又如何?道基有损,此生注定无缘大道、难登上清。”

    谢志和嘴巴微张,惊叹于对方言辞无忌,他断无此等胆魄,自己能在都护府中有一席之地就不错了,哪里敢耍高人脾气?

    “呃……不知长青道友来都护府有何贵干?”谢志和赶紧转变话题。

    “我原本就是来找周炼师,一者了解目前西域异状,二来也想通过他直接拜见齐大都护。”长青先生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兴许是用不着了。”

    此时正堂门开,一名侍卫走出,请程三五等三人入内。

    程三五站在门前都快站饿了,刚进入正堂就见到端坐在上的齐大都护,两人目光相交,脚下步伐不由得一顿。

    齐大都护眸光微凝,他是经历过无数战阵厮杀的硬汉子,内内外外早已打磨得如坚刚铁石一般,泰山崩于眼前都不会变色。

    哪怕是几年前一名胡姬刺客在床笫间用发簪刺向咽喉,齐大都护依旧能轻松挡下,随即信手扭断她的脖子。但是见到程三五的第一眼,还是本能地生出警戒之意。

    这并非是见到虎豹豺狼的恐惧,对于齐大都护来说,那些不过是如猫狗一般的猎物,根本不值一提。可程三五就像是一头来自上古洪荒的大凶恶兽,大片阴影投下,让人不寒而栗。

    齐大都护心中不解,武功高深的江湖豪侠他见过不少,从无一人与程三五相似。而且细加观瞧,程三五流露在外的气质,不过就是武夫莽汉之流,方才那种异样感应转瞬即逝,再也无法把握。

    反观程三五,只是抽了抽鼻子,他能够看出齐大都护也是一名厉害人物,这不光指他武功深浅,而更像是老苏那种处事本领的高明。

    而侍立父亲身旁的齐知义毫无察觉,他只是朝程三五微微抬眉示意,好像在说自己兑现了承诺。

    三人正要行礼,齐大都护摆手道:“不必虚礼……前因后果本府已从苏掌事处大体了解,日前暗害祆教长老穆悉德、盗取摩尼珠之人,就是被你击退?”

    程三五见大都护望向自己,于是叉手答道:“正是。不过与其说是击退,更像是把他吓跑了。”

    “哦?”

    “那个家伙的法术很厉害,我也是最后发狠拼了一下,才算是勉强胜过他的法术。”程三五直白言道:“加上打斗动静闹大了,拜火祠左右的百姓都被惊醒,那個家伙估计不敢停留,所以逃跑了。”

    “如果本府想请你对付此人,你敢去吗?”齐大都护笑问道。

    “去,当然去!有何不敢?”程三五毫不犹豫,顺便问道:“就是不知道都护老爷出多少钱?”

    “咳咳咳!”苏望廷赶紧干咳示意,扭头望向程三五的表情苦涩不已。

    “哦,习惯了、习惯了。”程三五反应过来,慌乱摆手:“就当我胡说八道,让都护老爷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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