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长青先生心生烦闷之时,感应到户外有人前来,他稍加判断,开口问道:“是苏掌事么?”

    刚刚迈步进屋的苏望廷有些意外:“先生好耳力,我还没说话就被你点破。”

    “我不是靠耳朵听的。”长青先生直言解释:“虽然苏掌事言行内敛,但周身散发的气质无法轻易改变。”

    苏望廷问道:“哦?圣人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先生所指莫非就是这种气质?”

    “你这是儒家执中之法。”长青先生稍稍迟疑:“没看出来,苏掌事居然在儒门经学上有所钻研。”

    “钻研二字实在谈不上,无非是认得几个字罢了。”苏望廷苦笑摇头。

    “苏掌事,你这便是文胜于质了。”长青先生嘴上毫不留情:“你有心探问我的能耐,却用虚伪文饰来掩藏自己,不见半点诚意。”

    苏望廷微讶张口,随即言道:“让先生见笑了,我往日里主持宝昌社,跟各路人马打交道,免不得虚华浮文。先生是道门高士,自然不屑纠缠此等庸碌世情。”

    “你如果想骂我不食人间烟火,大可直言。”长青先生冷哼一声。

    “先生言重了,我只是想说,谢道长碍于过往经历,他在都护府中不欲显露,先生没必要强求过甚。”苏望廷和颜悦色地提点道。

    长青先生正想反驳,可转念间又沉默下来。就听苏望廷继续说:“不瞒先生,谢道长能够在都护府担任幕宾,我宝昌社也是暗中出了力的,有些事不必挑明,给彼此留下余地便好。”

    “看来苏掌事不光有陆相爷这座靠山,在都护府中也有布置,难怪能挣出大片产业。”长青先生轻笑一声。

    “惭愧……有谢道长调治,先生双目想来不日即可痊愈。”苏望廷言道。

    长青先生猜出对方不会无事前来,于是问道:“苏掌事莫非是急着要我用眼?”

    苏望廷说:“我们已经大致探查到那处天池所在,就位于庭州伦台县东南方的深山之中。按照当地说法,那处山中天池历来颇有神异,甚至传说有蛟龙潜藏、神人飞腾。”

    “能够确定那处天池就是福地灵穴么?”长青先生急切问道。

    “还不能,所以要请先生和都护府几位术者一同参详。”苏望廷言道:“天池位于深山之中,贸然派大军前往,恐怕会被敌人察觉动向。”

    “我明白了,齐大都护是希望集中少数精锐兵马,与府中术士一同,赶往天池查探情况。”长青先生思考片刻,没有立刻答应:“不过我倒是好奇,苏掌事为何会跟我说这件事?你给陆相爷办事,难道不是应该摒除我这个外人么?也免得有人与你争功。”

    “这种时候,就不必计较太多了。”苏望廷言道:“长青先生的本领与见地,我都是相当佩服的。有先生出面,许多疑难定能迎刃而解。”

    长青先生闻言沉默一阵,随后说:“之前倒是我小看苏掌事了,你在西域当一个商人太屈才了,我看那温长史之流,比你远远不如。”

    “先生谬赞了。”苏望廷说。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长青先生问道:“齐大都护是英国公旧部,哪怕吴公子丧命妖魔之口,但你们宝昌社也注定难辞其咎。你就不怕齐大都护在事后找你们麻烦么?要知道,陆相爷这座靠山再大,在西域这片地界上,仍然是齐大都护说了算。”

    “大都护是大都护,英国公是英国公。”苏望廷语气微妙:“言尽于此,先生聪慧,理应明白。”

    长青先生微微一愣,说道:“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苏掌事果然高明,受教了。”

    ……

    深夜,宝昌坊内。

    程三五脱去上衣,双手提着一杆大枪,刺、扎、挑、扫、拨、劈、崩,各式来回。

    枪头在月光下银芒闪烁,劲力虽是击在空处,却生出阵阵破风响声,倘若刺在常人身上,定然是一个个血窟窿。

    此时一阵青烟落在屋顶,现出阿芙的身形来,她看着程三五挥汗如雨,手中大枪越舞越快,好似龙蛇翻腾,要碾碎所遇一切事物。

    演练一轮完毕,程三五拄枪而立,头也不回地说道:“看够了?”

    “不让看?”阿芙享受夜里微风拂过发丝的感觉:“还是说伱跟那些中原武学门派那样,容不得他人窥探偷学?”

    “我没那些臭规矩。”程三五扩动胸背肩膀,放松筋骨:“我只是不喜欢练武的时候被人盯着看,不自在。”

    “你这些天跟齐知义到处厮混,难得见你练武。”阿芙淡笑道:“习武之人沉迷酒色,不怕掏空了身子?”

    “那是别人,我不会这样。”程三五将大枪放到一旁,然后取来湿布擦拭身子。

    幽夜月色之下,程三五那筋肉虬结、魁梧伟岸的上半身,在寻常女子眼中可谓是惊心动魄,但阿芙并不在意,一双碧绿眼眸似乎想要看透隐藏在皮囊之下的真实内在。

    “去拜火祠的那天晚上,你发出一记拳罡,逼退了那個假教主,为何之前不见你施展出来?”阿芙问道。

    程三五动作一顿,低头看着面前水盆,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沉默片刻后答道:“生死关头,武功修为突飞猛进,这也不奇怪。”

    “如果随随便便就能突破,那这世上的高手恐怕早就多如牛毛了。”阿芙显然不信:“道门以北斗之柄为罡,斗柄指向而定四方。于道法修持中,勾招天罡之气,能转五行、运百气,猛烈刚正,最能诛邪破魔。世间武学取用罡气之名,所指乃是内劲凝一、透体外发的境界,罡气过处,不仅能杀伤人命,还有破法制术之功。”

    程三五将布巾扔开,换上衣衫,随口道:“你懂得真多,不愧是内侍省的大人物。”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阿芙笑着说:“你知道放眼整个大夏,练成罡气之人有多少么?”

    “不知道。”

    “也就两百人上下。”阿芙言道。

    “那不是挺多么?”程三五并不在意。

    阿芙微微摇头:“练成罡气,只是武学上迈过一重境界,然而实际交手对敌之时,不是谁都会随意发动罡气。”

    “为什么?”程三五问。

    “罡气是内劲凝炼到极处,由内而外发出,可再怎么说,一旦外发必有浪费虚耗。”阿芙言道:“这世上固然是有高手能将拳罡掌劲打出四五丈远,可真有这本事,近身拳掌威力只会更大,凭此气劲挥舞兵刃,凡铁也能堪比神兵。

    “且不提别人,苏望廷要是能舍下俗务,花心思在武学上苦修十几年,应该也能练成罡气。但他所发罡气,恐怕倒不如他那一双铁掌来得凶猛雄沉。”

    程三五皱起眉头:“要照你这么说,这罡气岂不是练了白练?”

    “境界至此的武者,多以罡气护体。尤其是到了战场之上,罡气可防流矢暗箭,冲锋陷阵毫无顾忌。你连这都不懂么?”阿芙问道:“你的武功招式相比起你的境界,完全是不相衬的。就方才那套枪术,相比齐知义还差了不少火候,但你的力气大得出奇,内劲源源不绝,同样的招式路数,就是比其他人厉害。”

    “我天生神力,不可以么?”程三五有些不耐烦。

    “可以,当然可以。”阿芙言道:“然而据我所知,习武之人练成罡气,无不是自身武艺千锤百炼的结果,绝不仅是内劲充盈、气息绵长,而是把一招一式融汇进行走坐卧之中。武艺至此,身心已非常人可比,各门各派都有运使罡气之法,能够展露出诸般非凡之能。”

    “我不懂这些,你说来听听。”程三五言道。

    阿芙脸上看不出喜怒,她轻轻一跃,落到地面上,提起墙边那杆大枪,单手握住枪杆末端,毫不费力地将其平举起来。

    “什么拳罡掌劲、剑气刀芒就不必说了,都是俗之又俗的把戏,根本不曾触及罡气的高深妙用。”阿芙提着大枪,缓缓伸向程三五身旁水盆,枪头没入水中数寸。

    就见盆中清水微微泛动涟漪,随着阿芙提起大枪,清水聚成一团,好似丸子一般离开木盆。

    程三五双眼微微睁大,目睹此状他着实吃了一惊。

    阿芙扬臂甩手,大枪横扫,枪尖那团清水陡然化作勾月之状飞出,斩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长达丈余的深痕。

    “束布成棍、凝水为兵,罡气能使柔软之物变得坚硬锋利,所谓指物成钢,大体如此。”阿芙言道:“江南越州水月斋的弟子多用披帛软索为兵器,当代斋主妙莹大师凭一条轻盈披帛,曾重创一头刀枪不入的啮铁妖兽。”

    “有那本事,打一根六十斤的铁锤也能活活砸死妖怪。”程三五说道。

    阿芙翻了个白眼:“水月斋中都是带发修行、精研佛法的女修者,哪里会像你这样大煞风景?”

    “然后呢?还有别的本事么?”程三五又问。

    阿芙轻轻叹气,随即默然不动,身形竟是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哪怕今夜月色明朗,也照不出她的身影,程三五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这是藏影匿形之功,罡气运转入微,可隐去身形。”阿芙的声音从空无一人处传来。

    “真是活见鬼了。”程三五确实头回见识到这种本领:“我听说有些道士能够使隐身法,是不是跟这一样?”

    “你是说六壬藏形术,还是五行遁甲隐身法?”阿芙现身问道。

    程三五哪里懂这些,撇了撇嘴:“当我没说。”

    “法术是另一码事,同样是隐身,具体运用可能千差万别。”阿芙有些自豪地说道:“不过就我方才藏影匿形之功,江湖上会的人没几个。”

    “倒不如说,懂得这一套的人,不是飞贼就是刺客,他们不会到处显摆,别人自然也不知晓。”程三五讥讽笑道。

    “你这种人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知道么?”阿芙笑眯眯地说。

    程三五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就只有这些吗?看起来也不算太高明。”

    阿芙懒得争辩,环顾院落四周,见到角落处有贮存清水的大缸。她掀开木盖,顺便褪下靴袜,随即翻身一跃,玉足轻盈点水而立,宛如凌波仙子、卓然超群。

    “凌波不濡、踏水行步,你做得到么?”阿芙单足踮立,旋身作舞,衣裙飘摆,更显身姿窈窕。

    “原来这就是水上漂。”程三五很快领悟过来:“因为内劲运转不可长久持续,所以靠着轻功踏水而行时,罡气只是落脚瞬间发动。”

    阿芙略感讶异,程三五对于其他事堪称愚昧无知,但武学悟性却是超乎寻常。

    “大体便是如此。”阿芙只好答道。

    “刀枪不入,由软变硬,隐身法,再加一个水上漂……我明白了。”程三五盯着踏水而立的阿芙,皱眉道:“你赶紧下来,那缸水我还要喝的。”

    “我刚才就不该脱鞋!”阿芙被程三五气得发笑。

    “想来想去,也就刀枪不入还行,等我练会了,就不用成天躲避刀剑,直接冲上去把敌人打死就好。”程三五遐想连篇。

    “哪有这种好事?”阿芙坐在缸边,抬脚勾住鹿皮短靴一晃一晃:“等你撞上同样练成罡气的对手,人家刀剑之上罡气流转,照样会突破护体罡气、伤及根本。”

    “这不就又变回原样了?”程三五说:“还不如像我之前那样,一拳轰出去,直接打塌半间房屋。”

    阿芙一双碧瞳紧盯程三五:“你现在能够发出当初的拳罡么?”

    程三五潜运内劲,摆了个架势,结果定在那里好一阵,最后不得不承认道:“算了,还是乖乖抡刀砍人吧。”

    “所以说,你如今还做不到随心所欲发动罡气。”阿芙说这话时也觉得古怪,当初程三五那一记拳罡,威力之大世所罕见,有此武学修为之人,怎么可能无法随心发动罡气?

    再次想到程三五那异于常人的自愈之能,阿芙可以肯定,程三五此人身怀不凡之秘。

    “你在看什么?”程三五被对方盯得很不自在。

    阿芙支着下巴笑道:“我在想,你的血到底是什么滋味?”

    程三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去去去!你自己找牛羊割血喝!我要睡觉了,别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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