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严赶着夜色往山下走,一路上他心潮起伏,澎湃难抑。

    “嘶。”陈严赶紧抬脚,发现草鞋已经被山里磨破了,脚底板也被锋利的石头划了一个口子,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来,看着黑漆漆的远方,又回头看隐在黑暗中的小余山村,嘴角的苦涩味道更重了。

    “小严啊,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他……”

    父亲临终前的悔恨之言如同魔咒一样响在陈严耳旁,吵得他耳朵嗡嗡作响。陈严有些痛苦地捂住双耳,他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靠,就这样,一个人孤身躺在漆黑的山路上。

    陈严没想到雷阿公会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面对残疾的雷阿公,陈严实在鼓不起勇气多说请求,只能落荒而逃了。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陈严的魂才回来。他苦笑几下,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拿起破了口子的草鞋稍微调整一下,然后便继续穿在脚上,继续往山下走。

    深夜回到老宅,陈严稍微清洗了划破的脚底板之后,找了块木板,倒头就睡在了陈旧潮湿霉腐的家里。

    一晚上晕晕沉沉,他没睡好。

    次日清晨,天还是刚亮,陈严就听到外面响起声音。

    “新支书,不好了,新安江移民跑了。”

    “什么!”陈严嚯的一下坐了起来,结果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木板都给晃悠倒了,啪叽一下,陈严随着木板掉到了地上。根本来不及喊痛,他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打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他问:“怎么了,怎么了?谁跑了,哪个人跑了?”

    任梅花道:“新安江移民跑了,安置在三石老村的那四户人家跑了。公社的人刚好看到了就把他们给堵了,公社派人来村里让我们过去处理。”

    “快去,快去。”陈严赶紧往外走。

    任梅花还问他:“你这摔一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公社,他们村子离着公社非常近,准确来说公社就设在他们村子里面。但因为他们村子很大,很分散,山上那些自然村下来一趟很不容易,山下相对方便一些。

    所以很快,陈严和任梅花就赶到公社。

    刚进去就听见里面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只是掺杂着外地方言,陈严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他分辨出了这就是昨天才来的新安江移民。

    “别吵,别吵,我是三石大队的支书,我叫陈严,他们是我的社员。”陈严急匆匆闯进去。

    公社的干部见陈严来了,立刻道:“你看看,这是你们大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都这么凶吗?你看你看,给我挠的,衣服都给我扯破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添麻烦了。”陈严赶紧给人家道歉,而后扭头看移民,问:“怎么了?”

    对方叽里咕噜用淳安话说着,陈严一句都没听明白,只能耐着性子用带着景宁方言的官话道:“换官话,你们的话我听不来。”

    “书记,他们都说了,你们没有土地给我们种。”

    “都是冷水田,还要我们去开荒,我们怎么过日子?”

    “你们这里离淳安太远了,太穷了,我们不住这里,不住不住。”

    ……

    陈严努力听着对方也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听了半晌,他终于听明白了,还是因为土地的事情。这下,任梅花和陈严都皱起眉头。

    “其实我们移民要的很简单,有地种,有柴烧,有房子住,仅此而已。”门口传来相对比较标准的官话。

    众人都看去,一个年轻人站在了门口,年轻人走进来,说:“我们失去了自己土地,房子,大型农具,一夜回到解放前。库区发的那点移民费,还没来这里就已经用完了。我们只能跟乞丐一样迁移到这里,没有安置房,我们只能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没有土地,我们以后怎么种粮吃饭?我们不逃又能怎么办?”

    陈严怔怔看着对方。

    年轻人道:“我叫姜和平,是移民,我们见过的。”

    见姜和平来了,想要逃的那几个移民立刻七嘴八舌用家乡话说了起来,还时不时指了指公社干部,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这才来一天,矛盾就已经凸显出来了。任梅花顿时头疼起来,有点悔恨起他们之前的工作没有做好,才让事情变成现在这个复杂难办的样子。

    陈严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姜和平,我知道你,你之前在淳安的时候在大队里做过老师。”

    姜和平微微点头。

    陈严看看神情怨愤的移民,他说:“给我一周时间,我一定会帮你们把土地问题调剂好,要是还做不好,你们来找我,我会对你们负责到底的。”

    姜和平看了这个新的大队支书好一会儿,才默默点头,他对这些神情悲愤的移民用家乡话沟通了好一会,在姜和平的劝说下,他们才勉强答应了。他们带着东西,跟着姜和平往回走,始终都没再看陈严一眼。

    陈严心头沉重了不少,不仅三石大队的社员们不相信他,移民也对他不信任。

    “怎么办?”任梅花过来问陈严。

    陈严往回走:“还能怎么办?回去磨嘴皮子!”

    陈严跟移民的一周之约,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他们村子虽然住的非常分散,但这个消息却跟长了翅膀一样,飘到了11个村子的每户人家,不仅移民知道了,本地的住民也都知道了。

    “一周后,移民就可以走了?”这是三石大队所有人都在讨论的话题,尤其是那些腾出住房的人家,更是兴奋的不得了,感觉自家房子一周后就能回来了。

    “一周……”严贵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一周后,他怎么下台?怕是这个新支书也要跟着一起离开了吧。”

    任梅花担忧道:“可这毕竟是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

    严贵荣往那边指了指,说:“我就说他办事太过急躁吧,你看,这才第二天就惹出事情来了。罢了,完不成任务也好。移民走了,大队就能安定了。单今天一早上我就听到移民跟我们本地人闹了不少矛盾,这才一个晚上过去啊。算了,这个爱折腾的新支书走了,移民也走了,那一切就又会回归到平静和安稳之中。”

    任梅花突然来了一句:“安稳的贫穷吗?平静的饥饿吗?”

    严贵荣豁然转头看来,质问:“难不成你真的相信他能带着我们从贫穷和饥饿中走出来吗?”

    “我……”任梅花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她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思绪,她摇摇头,像是想把脑袋里面的纷杂情绪甩出去,她问:“你不是想找陈支书聊他住的地方吗?去找他了吗?”

    “没有。”严贵荣摇头。

    任梅花又问:“不聊了?”

    严贵荣缓缓吐出一口烟,看向了山坡方向,语气落寞地说:“算了,一栋废弃的房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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