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严往回走,只是叶源村的小队队长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并没有在这里等他。陈严木然地在门口站了许久,良久之后,他才稍稍低垂着头,转了身子,却看见任梅花和严贵荣就站在门外。

    任梅花道:“歇会吧,我看你脚都有点瘸了。”

    陈严摇头:“我去找他,我跟他还没有谈完。”

    说完,陈严又要往外走。

    严贵荣指了指旁边,道:“你喊完一通之后不还是这样,可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放弃吗?”

    陈严对严贵荣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更不能放弃。移民拿的那点补贴,早在后靠的时候就花完了,今年水位大幅上涨,把他们新建的房子和土地再次淹没了,他们手上一分钱都没有,家里拿不出几斤粮食。他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跟乞丐一样移民来我们这里。他们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一个群体,所有人心里都藏着委屈和愤怒。”

    “我们当地本来就穷困潦倒,大家都生活困难,尤其是住在山上的畲族同胞。不是我们不愿意分给他们土地,也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他们提供住房,而是我们这些社员自己都在挨饿受冻。可一道命令下来,让他们无偿调剂住房和土地。他们心里也同样藏着委屈和愤怒,两帮人凑在一起,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任梅花听得恼怒起来,这段时间的矛盾调解,让她更是烦躁和焦虑,她气道:“上面这些人到底怎么办事的,把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直接压到我们基层大队来,他们高高挂起,一移了之,麻烦全砸我们手里!”

    陈严平静地点头:“是,移民办和水电部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可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一个无法更改的现实。我们这些基层干部能怎么办?人已经交在我手里了,我们是推不掉的,所以只能把事情做好。”

    “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根本矛盾,所有的矛盾都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有个住的地方,从本质上来说,都是生存权的竞争。大家都有老有小,他们爆发这么多矛盾,也只是因为他们想让家里人多吃上一口饭。”

    “可我们是干部,我们所有工作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吃饱饭,我是真不想再看到我的社员为了几块烂番薯打的头皮血流,哭天抢地。”陈严说完,转身往外大踏步走了。

    严贵荣呆愣在原地,望着陈严的逐渐远去的背影,这一刻,他有些自惭形秽,他感觉陈严就是一个巨人,一个让他连仰望都不敢的巨人。

    任梅花问他:“你现在还觉得新支书是个莽撞且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吗?他毕竟是大队支书,他要强行调剂土地,你拦得住吗?他选的是最难的路。”

    严贵荣默默低下头,可他眼神中依然闪着迷茫:“可是移民的到来,对我们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任梅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一直在调解矛盾,越调解越觉得心里没有底气,对未来充满着迷茫。

    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任梅花抬头看去,见是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男子,她看的有些疑惑,用官话慢慢地问:“哎,姜早春,你去哪了?”

    这人是移民,移民除了那十个从开化倒流回来的,剩下的这些都是一个村的,都姓姜。这几天任梅花一直在调解移民跟本地人的矛盾,倒是把这些移民认了个脸熟。虽然两边语言不通,但她说慢一点,对方还是勉强能听懂的。

    姜早春闻声看了过来。

    严贵荣看到他,也不由皱眉,一身皮包骨,身上也是脏兮兮的,脸颊深深凹陷,嘴唇上裂的全是口子,嘴巴一张,干裂的嘴唇就会崩出血来。

    姜早春指了指外面,用半土不洋的淳普说道:“那。”

    “去红星了?你衣服呢?”任梅花又问。

    姜早春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干瘦的身上捂了捂,然后又提了提另外一只手上的一小袋玉米粉。

    任梅花愕然问:“你拿衣服去换吃的了?”

    姜早春双目无神地点头:“饿嘛。”

    任梅花和严贵荣心头陡然一沉。

    说完,姜早春提着玉米粉,光着上半身往前走了,别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可能是没话说,也可能是饿得没力气说。

    任梅花语气沉重不少,她道:“姜早春家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跟当地人发生过冲突,他老娘是个笑眯眯的老太,虽然家里很困难,但他老娘说饿死不讨饭,穷死不偷盗,难死不求人。”

    严贵荣默默地抽烟,他也想到了那个老太太,永远坐在屋檐下,不管谁来她都是笑眯眯的,只是严贵荣没想到这么和蔼的老太太居然有这么硬的脾气。

    任梅花道:“这点玉米粉是他拿去给老娘和孩子吃的,他们家吃口多,半大孩子吃穷老子,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两口子等下还要去山上。”

    严贵荣疑惑:“去山上?”

    任梅花道:“挖蕨根。”

    严贵荣道:“这东西可不能老吃啊。”

    任梅花看他,反问他:“不然怎么办?”

    一句话把严贵荣堵得死死的。

    任梅花微微叹息一声,转身也走了,把严贵荣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严贵荣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旱烟枪一直放在嘴上,整个人就像定格了一样,烟袋锅子冷了都不知道收起来。

    ……

    次日。

    一周之期已到。

    社员代表大会。

    大队大会堂里,陈严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怎么揉都揉不开,他在身上摸索着。

    任梅花问他:“你找什么?”

    陈严道:“想抽口烟。”

    任梅花又问:“紧张了?”

    陈严忧心忡忡道:“我以前上山剿匪都没这么紧张,这个事情要是办砸了,我受不受处分都是小事,以后的工作就更难开展了,村子再想发展就更难了。甚至来说,我可能都没法在这里继续干下去了。于公,我没有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我愧对组织。于私……”

    后面半句话,陈严没有说出来。于私而言,他们家欠村子的债,就更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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