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被心中执念困守,江朝欢从未真正放松过一刻。近日身体上的折磨更让他无时无刻不将活着这件事内化为存在本身。然而,这一夜不知为何,他没再梦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抑或被心悸一次次惊醒。在昏凉的夏夜里,只有间或奏起的蝉鸣,伴着温润细微的风声,为他安静无梦的长夜缀上星点颜色。

    再醒来时,顾襄依旧在身边。他不愿惊动这易碎的梦境,只是重新合上眼,却似乎仍能看到那个坐在床边的背影。他悄悄将指尖挪到顾襄发梢旁,贪恋地佯睡着。

    直到房门“吱呀”被推开,他听到了有人端着药走进,和顾襄说话:“还有一个时辰发作,该让他起来喝药了。否则赶不及药物生效。”

    不是小缙的声音,却是孟梁。

    “小缙呢?”顾襄接过药,一边朝床边走来一边随口问道。

    “我说他的方子有一味药用的不好,他生气了,说我的方子根本不对,他说要来找你评评理的,怎么,还没来吗?”

    顾襄愕然无语,翻了个白眼,却见床上那人也趁势“醒”了过来。

    “你的身子怎么样?那日的伤好全了吗?”江朝欢不等她开口,先问道。

    孟梁看着顾襄的心思立刻扑到了他身上,两人你侬我侬了半天,硬是将他晾在了一旁,当成了空气一样。他的脾气不比小缙小,当即重重一哼,坐在了椅子上。

    江朝欢这才想起了他似的,转过头,略带薄责地问他:“你来这里干嘛?教主知道了吗?”

    “教主在连云峰闭关,我偷偷把他带进来,只说是我新收的属下,没事的。”顾襄忙道。

    孟梁也回敬道:“我再不来,你就被那个半吊子的小子治死了。不过我说,那个什么教主这折红英真的厉害,从我记事以来,师父就在研究它的解法,但一直没什么进展。我看你啊,赶紧去求求他给你拔除,耽搁久了就连神仙也救不回来。”

    顾襄闻言神情黯然下来,她自然知道求情对顾云天来说,是最无用的法子。她深恨自己当时没跟江朝欢回来,现在不过半月未见,他就又弄成了这个样子。

    可江朝欢却毫不在意一般,只转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你师父可曾研究过,在发作之前,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桃花枝叶消隐?”

    孟梁惊地跳了起来:“咦,还真有!师父曾告诉过我有一种折红英又叫做撷芳华,是在种下之后,以内力悬注于它所在的整个经脉,撷取根系之维锚定,这样,从表面上看,折红英的痕迹就完全消除了。而这种撷芳华的发作也不再是规律的周期轮回,只要以内力激发那缕根系,桃花自会重新现形,那时就是折红英发作之期。”

    说完,孟梁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却又随即不解地皱起眉:“怎么,你想去处手腕上的印记?那不是掩耳盗铃吗?再说,这桃花画的不是挺好看吗?而且你的折红英已经发作过十几次了,不能用撷芳华消除了。”

    江朝欢无言以对,心中却慢慢成形了一个计划。

    在莫龙潜龙堡的壁画上,那个被换走的顾云天亲子头顶分明有个红色胎记,可现在,谢酽的头顶上却毫无痕迹。

    这个问题曾困扰了他们许久,甚至一度怀疑谢酽并非那个偷龙转凤的太子。而就在刚才灵光一闪之间,江朝欢终于明白了其中关键——那所谓的胎记,其实是折红英。

    胎记是不可能随着长大而消失的,他早该想到,顾云天既敢将亲子送走,那必会在他身上留下只有他能解开的记号,以防日后出现意外认错。同时,也能作为一种牵制和掌控的手段。

    而潜龙堡的密道入口,为何是折红英根系对应的维络之图,也只能是顾云天给谢酽种下撷芳华,又锚定主根系的过程都被莫龙所窥见。长久以来的疑惑解开,江朝欢忙又问道:“除了激发根系之维,还有别的方法能让折红英显形吗?”

    “没有,师父也曾试过很多法子,但你们教主这门武功邪门得很,你就别想了。”孟梁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却又疑惑道:“怎么?你见过撷芳华?打听这些做什么?”

    江朝欢懒得解释,直接做出痛苦状,狠狠咳了几声,果然,顾襄立刻端来药碗,喂他喝着,又责怪孟梁道:“你好好回答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瞎疑心?”

    在孟梁瞠目结舌的目光里,江朝欢安稳地靠在顾襄身上,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在原本的计划中,君山大会上,他们将揭开谢酽身世。而为将顾云天引出幽云谷,他们也需和慕容义一样,将谢酽置于重重险地。

    第一步,设计让谢酽失去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已经完成。接下来,他们将利用任瑶岸给谢酽下的三重剧毒,把顾云天逼出。

    而现下,得知了撷芳华一事,他立刻想到,有个更为稳妥、更为万全的法子将顾云天引来君山之会——激发谢酽的折红英,用他在八月十五的发作换得那唯一会拔除之法的人必须前来。

    从潜龙堡的壁画上看,谢酽头顶的折红英多半种在百会穴上,是百脉之会,贯达全身,极为险要,一旦发作,只怕并不比他神门轻松,也绝非顾柔的功力能够拔除。届时,这定是他们手中的一个重要筹码。

    而经过这些时日每日发作的折红英,江朝欢已对桃花根脉熟捻于心,也对顾云天的运功习惯有所了解,虽手少阴心经与百会穴大有逵违,但只需他在发作时,再多加以察辨,将此前的经验嫁接于督脉,必能有所发现。

    尽管他现在无法出谷,也很难周转内力,但将线索传给教坊,他们当中亦有身中折红英之人,只需参详与共,想必能找出那谢酽身上的根系之维。

    事实上,根系之维相当于顾云天最为擅长和常用的脉息,正好与吕隙相反。从一个武功大成的人身上找出弱点很难,但发觉他的所长其实相对简单很多。加之有吕隙对照,想必这次会更容易。

    计较已定,他慢慢聚回神思,抬眸之中,却见顾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蓦然间,他想到昨日顾襄那句“你又骗了我”,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江朝欢不敢细想,更不敢问,如果这几日如梦境般的美好是最后的时光,即使是两人心照不宣编织的假象,他也不想打碎。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了顾襄的目光,却看到孟梁正摆弄着他的佩剑。

    初见孟梁时,他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如今,他也和小缙一样,不知何时飞快地长大了。江朝欢看着他,又突然想起了嵇无风,便问起他的近况。

    “他喝了那只神鹫的血,一般人早就承受不住经脉爆裂而亡了,他不仅当时没死,还慢慢转化吸收为己用,解了之前的毒。现在他活蹦乱跳,可好得很。”孟梁嘟囔着,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比你好多了。”

    江朝欢放下心来,却不免有些疑惑:“他妹妹和你都回来了,范云迢的行动我也不再限制,他为何还耽在勿吉,不肯离开?”

    “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孟梁翻了个白眼,一下一下拨弄着剑穗,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他好像在练……”

    话说一半,他又立刻捂住了嘴,不肯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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