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堂下的婢女开始来往奉茶,李源轻轻一笑,合着方才要是解释不通,连杯茶水都不给,这周老大人还真是嫉恶如仇啊!

    方才说了一通,确实也有些口渴焦躁,李源轻轻端起茶杯,凝视了一会儿杯中这颜色浓重的茶水,倒是有些好奇,怎么这色调有点像大酱?抿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入口便有些辛辣,还有粗盐那股齁咸味儿,什么玩意儿?

    李源努力含着口中的茶水,为了不出洋相,只得勉强地咽下。随后蓦然想起了,确实没毛病,这年代的茶水,都是把茶叶碾碎了,再辅以葱姜蒜烹煮调味,甚至还有加蜜饯羊油的,果真是煮茶。

    而后世那种清香的喝法,至少到明代才流行起来......(注:明代之前,对茶叶的烹调主要有“粥茶法”“茶叶汤”“末茶法”等三种方式,极为繁琐讲究,多流行于社会上层;明代之后,由于朱元璋下令禁止制作高级茶饼,才出现直接将茶叶烘焙,注水沏茶喝的散茶法,并逐渐普及开来。)

    见李源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周宗瞧了一眼,连忙扬手说道:“李虞候可是喝不惯茶水?瞧老夫这脑子,李虞候出身军伍,自是好酒水!来人,把府上最好的秋酿呈上来!”

    李源摆了摆手道:“酒水倒不必了!方才宴席上在下已经吃多了,如若方便的话,给在下上一杯清茶即可!”

    周宗眼珠朝上动了会儿,若有所思道:“清茶!哈哈这倒是稀奇,老夫倒未曾见过有人好饮清茶!好,就依虞候之言,上清茶!”

    婢女很快便遵照嘱咐,重新给李源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次倒是没有加任何佐料,但茶叶还是按规矩碾碎,使得李源喝一口便吐一口茶沫儿,好不滑稽。

    一边品茗,周宗一边试探道:“不知虞候对当今的朝堂如何看待?”

    李源嚼着口中的碎茶叶,不慌不忙地笑道:“在下是武将,对于朝堂之事,还是不甚了解的。只怕说出来,会让老大人见笑了。”

    “在老夫这里,虞候大可畅所欲言,不必顾忌!”

    “好,那在下便说了!”李源倒是无所谓,眼下周宗已经对自己有示好之意,那何乐而不为,思考了一番,便侃侃而谈:“在下出自军伍,也只能说说战事。”

    “我大唐自陛下登基之后,虽有一统天下之心,数次对外征伐,结果却不尽人意!攻灭闽国之时,原本已是节节胜利,却因陈觉贪功矫诏,贻误战机,使得我大军反倒深陷闽地,最终不仅失了闽地,还平白让吴越国坐收渔利!大唐国库也因此虚空,实在是得不偿失,令人痛心!”

    此事周宗岂能不知,当时陈觉矫诏的大逆之举引起朝野一片哗然,此后大军便是败报连连,想到这儿只能拂手叹道:“唉!”

    李源放下了茶杯,接着说道:“而在下更痛心的是,彼时正是中原大乱,契丹南下,晋国倾覆,百姓流离,如我大唐能够倾出举国之兵,必可一举收复长安洛阳,大事可期!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可惜,那时我朝已困于福州城下,再有吴越出兵滋扰,有心无力,最后眼睁睁叫那河东刘知远占了便宜!”

    似乎是说中了周宗的心事,只见这老者激动地应道:“李虞候说的正是!当时若不是陛下偏信陈觉一党,闽地早已平定,说不准还有余力出兵中原!唉!苍天不助我大唐!”

    李源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接着认真地说道:“一切自是人为,如何能怪苍天!如闽国之事,可见外无良将,内有奸臣,天子失察!若依旧如此下去,则灭国之祸不远矣!”

    周宗脸上一阵慌乱,赶忙望了望门外,接着摆手道:“李虞候慎言!如若不是宋齐丘陈觉等人狼狈为奸,霸占朝纲,我朝怎会如此?陛下,陛下也是无奈!”

    话虽如此,周宗又何尝不知皇帝的作为,忍不住想起当时陈觉事发,原以为皇帝会龙颜大怒,斩了这些小人,结果陈觉、冯延鲁等人只是判了个流放,而上疏直言的韩熙载等人却被诘难。

    李源沉思了片刻,又一针见血地直说道:“陛下是天子,在下自然不敢揣测圣意!宋齐丘陈觉一党,只知争权夺利祸乱朝堂!例如陈觉,掌枢密院却不知兵!查文徴号称名将,却被吴越小国所擒!他日北国大军南下,我大唐若仍是这帮无能之辈做主,必定江山沦陷,万劫不复!”

    这等亡国威胁论给周宗吓得没当场跳起来,却又止不住好奇低声问道:“北国大军南下?李虞候哪来的消息?切莫胡乱猜测!那周国郭威曾遣使我朝,言辞十分友善。而且我大唐立国至今,向来与中原无纷争,如何会起战事?”

    李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今郭威刚刚立国,国内仍有星点叛逆未平,当然无暇他顾。但在下听闻,郭威称帝之前,家中老少被汉主刘承祐杀了个干净,绝了子嗣。而他膝下有一养子,名曰郭荣。此人文武双全,志在一统天下,如若改日他即位称帝,必定大举挥师南下!”

    “郭荣?”周宗府上不时有北国商贾来往,对这个名字确实也有些印象,继而沉吟道:“此人老夫倒是有所耳闻,在郭威的养子中算是出类拔萃,也颇得民心。只是郭威已经登临帝位,后宫亦有嫔妃,若是诞下亲子,郭荣可就未必能继承大统了!”

    “此间干系,在下不便多说!郭威毕竟年近五十,征战多年必有暗疾,至于那郭荣是否能继位,在下预测不到五年,周老大人便可拭目观之!”

    李源心中默默地念道,说五年都多了,三年后柴荣那狠人即位,“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口号一出,怕不是要吓死你......

    周宗还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狐疑道:“郭荣能否继位暂且不说,就算当了皇帝,也未必会南下吧?天下诸国并立,为何独独出兵我大唐?”

    唉,这南唐君臣果然是安逸过头了,柴荣登基第二年,你这扬州就没了啊......

    但有些话还是不好明说,李源于是耐心地解释道:“我大唐当然不是唯一的目标。老大人不妨想想周国如今的局面,自从丢了燕云十六州后,契丹虎狼已经坐大,周国立国不久,断不敢轻易招惹。所谓先易后难,北上不了,必定南下!与周国接壤者,无非蜀国、南平与我大唐。

    蜀国主庸兵弱,但据天险,尚可抵挡一阵;南平之地狭小,败亡是早晚的事,不必多言;而我大唐,占有江淮一地,国富民殷,周国岂能放过?北国多铁骑猛将,顷刻间便可踏平淮南,饮马长江!”

    周宗毫不客气地正色道:“就算他周国南下,我朝也有能战之将,能战之兵!何惧他?”

    李源暗自佩服,果如史书所言,这周宗从头至尾都是坚定不移的忠臣,不然也不会把两个女儿都送给了李后主......

    想到女儿,李源莫名激动地拍掌道:“好,好气魄!老大人不愧是跟随过先帝的忠臣!我大唐自然也有良将,如刘仁瞻刘都使,但主事之人却是陈觉那些欺软怕硬的佞臣,再多的良将又哪里有用武之地?若北国大军席卷而下,老大人以为陈觉他们会如何?”

    “你是说,他们会叛国投降?!”

    李源想到陈觉那些人的嘴脸,一脸轻蔑道:“投降倒不至于,这些人的家小毕竟还在我大唐,他们就算想投降,也不敢做。周国也看不上他们!”

    “老大人可别忘了,这帮人是最会揣摩圣心的。陛下好武,他们定会主战!陈觉可是最喜欢去做监军使!只要不死,就算战败也无妨,就如上次闽地之事,陈觉欺君矫诏,陛下也只轻判贬职,不久他又官复原职了。故而在他们眼里,就算兵败失地,只要自己活着便无妨,陛下定不会重罚。”

    周宗已是鼻涕都喘出来了,吼道:“误国!奸臣误国啊!”

    看到周宗这义愤填膺的模样,李源心中有些不忍,很想告诉这位年近七十却仍忠心耿耿的老人,过几年南唐就要面临割地赔款的败局了,但还是试探性地透露道:“老大人倒也不必动怒!许是在下言过了,我大唐有长江天险,就算周兵南下一时也过不来,江山倾覆倒不至于,顶多这淮南十四州不要了。”

    “咳咳!淮南是先帝潜龙之地,殷实富庶,是我大唐国本,如何能拱手让人!”(注: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祖籍徐州,幼年在濠州被吴太祖杨行密收养,后转交权臣徐温抚养)

    李源明智地收住,拱了拱手说道:“这是自然!所谓料敌于先,淮南若能有精兵良将守住是最好!”

    话题实在沉重,房内无言甚久,两人都在各自的心境中思索着。

    片刻,周宗似是缓和了些,满脸尽是敬佩:“今日听得李虞候一言,老夫大汗淋漓,思来如坐针毡!正如虞候所说,居安思危,我大唐方可无忧!请李虞候受老夫一拜!”

    李源赶忙摆手拒绝道:“周老大人请起!莫再行如此大礼了!说来在下与周老大人也算是投缘,金陵城中买了周家的宅子,今日又与大人畅谈,在下已经知足了!”

    周宗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夫斗胆问一句李虞候的家事,是否娶妻生子了?”

    李源没有多想,如实答道:“在下刚满二十,尚未成家。”

    “老夫倒是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五,虽是继室所生,但样貌品行还是不错的。哦,先前虞候在金陵买我家宅子时,应该已经见过。虞候可有意?”

    这是要把周娥皇嫁我的意思??李源顿时心脏直蹦,没想过心中所求来的如此之快,瞪眼道:“老大人,这......”

    瞧着李源出语噎住,周宗倒是坦然一笑:“无妨,李虞候但可直言!老夫也知我家小女,性情是娇蛮了些,虞候看不上也是正常的。”

    李源心中焦急得很,我怎会拒绝,我是激动地说不出来话!赶忙解释道:“不是,周老大人!在下出身乡野,怎敢嫌弃?周小姐落落大方,美貌过人,又通晓家事,堪称蕙质兰心,在下确实倾慕!只是怕,只是怕小姐不愿意嫁我!”

    周宗双眼一亮,笑得额头都成了数道横褶,连连点头:“诶!李虞候少年英雄,文武双全,样貌品行才识都是人中龙凤!若虞候能看得上,那是我家小女高攀了!李虞候放心,自古嫁娶之事,都是父母之命,老夫即刻去一书信,待虞候归来,我们即商议婚事如何?”

    李源受宠若惊,直呼道:“这么快?!”

    周宗忙一拍额头应道:“额,倒是老夫考虑不周了!虞候可先与父母商议,再回复老夫不迟......”

    提及父母,李源默然,接着诚恳地回道:“在下自幼失了双亲,此番去楚州便是要接我那养母到金陵享福,能与周家这等高门大户结亲,想必她是没有意见的!”

    周宗露出了更加欣赏的眼神,直接起身拉住李源的臂膀,热情地说道:“李虞候功成名就,却不忘养育之恩!好好,小女能嫁给虞候,是她的福分!若是令堂方便,虞候届时返京路过扬州时,老夫定府门大开迎候,两家正好商议此事!”

    此时已是喜出望外,李源一想起周娥皇那道绝美的倩影,便笑得合不拢嘴:“那就感谢周老大人,哦不,感谢岳父厚爱了!”此时脑海里不知怎地,浮现出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那个大冤种一脸发懵的样子,想想就好笑......

    这小子倒机灵得很!周宗忍不住腹诽的同时,也是颇为欢喜,握着李源的手直道:“好好好!那这事儿就定下了!想不到老夫这把年纪了,能得如此贤婿,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今日此行,本是一时兴起,不曾想还有如此大的收获!既得到了周宗这位开国元老的赏识,还意外收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周娥皇!

    李源不自觉地开始情思涌动,可那日在别院中初见,起初倒是生了些摩擦,不过后来又让秋儿送了些婢女仆人,想必对自己的印象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会愿意嫁我为妻么?

    眼看在这留守府也逗留了不少时间,再不出去,罗二虎只怕要打杀进来了。李源心满意足地拱手道:“那岳父,小婿就先告辞了,一众兵士还在驿站等着,我得尽快回去,早日去楚州接上老娘!”

    现下很快便要成为一家人了,周宗自是通情达理地点头道:“本想再留你多说会儿话,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耽误你了!贤婿,老夫亲自送你!”

    李源笑道:“那就有劳岳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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