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何敬洙已是有气无力地坐在堂上,自己随身的几名州兵也听命退至门外。

    许匡衡既占据了主动权,立即招来一班衙役分立两侧,火速当堂审讯。只见他径直怒斥道:“马六,还不从实招来?”

    马六双膝跪地,咬牙向前挪近了几许,直直瞪着堂上早已萎靡的何敬洙,急切地喊道:“何刺史,你不能听他们的!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许匡衡转身瞥了一眼已然失神的何敬洙,紧接着抬手喝道:“好,既如此,左右,先将此贼杖二十!”

    眼看着身旁的衙役瞬间将自己按在地上,马六这张狰狞的面孔立即鼻尖砸地,不由得发出惊呼道:“何刺史!何刺史!”

    在许匡衡示意下,两名衙役各自高举棍杖,对准了马六的臀部,狠狠地轮流挥了下去。

    马六顿时如同被拔毛公鸡被烫了开水一般,发出一声声惨叫:“哎哟......啊!......”

    李源在一旁冷冰冰地看着,他知道这唐宋之交的杖刑可是别有一番奥妙,这棍棒虽比不上刀刃,外观看似轻巧,实则教人痛不欲生。隋唐以来,死在杖刑之下的大臣可不在少数。虽然唐太宗李世民将杖刑的部位,从脊背改为臀部后,减少了致死率。

    但实际操作中,尤其是下放到州县之后,打哪个部位可就不一定了。

    而负责执杖的这些衙役,大多都是司法参军许匡衡的手下,个个机灵,上司一个眼神,立马会意,于是马六的脊背和臀部同时遭殃,交替受击。

    打至十五杖,向来豪横的马六显然有些挺不住了,咬着牙关,恶狠狠地偏头骂道:“你们这群狗官!狗官!有种打死我!”

    许匡衡眯着双眼,冷笑道:“哦?竟还有气力口出狂言?那便依此贼所言,接着打!”

    李源兀自摇了摇头,干脆转身看向门外,既然何敬洙装死,马六又如此顽固,那他不妨继续任由此贼皮开肉绽。

    于是在马六自己的“主动”要求下,许匡衡又加了二十杖。

    不一会儿,连两个衙役的背后都渗出了细汗。马六的臀背已是血肉模糊,剧烈的痛感蔓延上头,吐着血沫大喊道:“何刺史......何敬洙!你对得起东家么?何敬洙!......”

    何敬洙似乎被此言惊得回神,青着脸吐出了一句:“这......此贼疯了!胡言乱语!”

    “竟敢直呼刺史名讳?接着打!打到他如实招供为止!”

    两名衙役却停住了手,一边揉着酸麻的手臂,一边朝许匡衡为难地说道:“许参军,再打真就打死了!”

    瞧见了许匡衡又是面无表情地扬手加了二十杖,而何敬洙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之后,马六终于慌了,龇牙咧嘴地大吼道:“入你娘也!我,我要见张侍郎!我要见张侍郎!......”

    许匡衡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挥手道:“停!张侍郎是何人?从实招来!”

    方才马六喊出“张侍郎”这三个字时,何敬洙的心犹如寒冬跌入了冰窟窿一般,彻底破防,直接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放肆!马六贼厮,公堂之上,岂容你随意攀咬?污蔑朝中大臣可是重罪!”

    马六早已疼得死去活来,此时闻言用极其仇恨的目光,抬头盯着何敬洙叫嚣道:“何敬洙,你这无耻小人......你们,你们都等着,张侍郎不会放过你们的......”

    许匡衡蹲下身子,沉声问道:“马六,你说的张侍郎是何人?”

    “贵人之名,是你这等下作小吏能打听的么?莫自寻死路!”

    许匡衡轻哼了一声,不作纠缠,径直起身又扬起手:“既如此,那本官便不问了。再杖二十!”

    “入你娘......”马六急促地摇了摇头,双眼透露着恐惧,终是咬牙应道:“我说,我说!命我贩卖私盐的东家,便是,便是张侍郎......”

    许匡衡已吩咐左右取来笔墨,严肃地问道:“姓名。”

    “张,张溢。”

    李源看见许匡衡手中的毫笔显然顿了下,接着近身低声问道:“张溢是何人?”

    “工部侍郎张溢,张贵妃的长兄,又是太保冯延巳、东都副留守冯延鲁的表亲......虞候,此事不好办,这张溢可是皇亲国戚......”

    见李源和许匡衡忽然都皱着眉头不语,何敬洙的脸色更是铁青,马六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顿时来了精神,狞笑着喊道:“呵,怕了么?!若是识相,立即放了我!否则管你们什么刺史虞候,定教你等追悔莫及!”

    李源摁住了许匡衡执笔的右手,接着大步走到何敬洙跟前,厉声问道:“何刺史,你如何看?这案子可越来越有意思了!此贼竟说他的东家,私盐案幕后主使,是我朝工部侍郎!当今贵妃的长兄?可笑,可笑!”

    何敬洙见李源突然将矛盾抛到自己身上,本想极力反驳,心中却忽然生出了异样的想法,此时既知张侍郎之名,难道是这李源也知道惹不起,要给本官台阶下?

    将信将疑时,擦着一头冷汗,强装镇定道:“李虞候,张侍郎可是朝中重臣,如何能任由此贼污蔑?莫要相信此等悖逆狂言!依本官看,此案尚不明晰,李虞候又急于返京,不如择期再审......”

    而李源却当即应道:“择期?又是择期!何刺史为何总想着拖延时日?难道此案仍有隐情?恐怕我这一走,王靖国等人便冤死了罢!”

    马六见状,不屑地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说道:“你这都虞侯好不识相!什么王靖国,几个黄口小儿,死便死了!有何冤屈?只怪他们命不好!”

    李源瞬间转过头,面露杀意,正强忍不住欲发作时,衙门外传来一声粗犷而熟悉的呼喊:“大哥!”

    众人寻声一看,正是先前奉命赶赴扬州的罗二虎。只见这黑汉披挂齐整,风尘仆仆地跨着大步上堂,这阵势倒是有几分武将威严,而走到李源跟前时,又瞬时恢复了谦恭之色:“末将罗二虎,拜见虞候!拜见何刺史!”

    紧接着罗二虎小心翼翼地从胸甲中取出一封略带汗渍的书信,沉声道:“虞候,这是周老大人的信。”

    我这三弟真是及时雨啊!李源不容多想,连忙伸手取过,打开书信匆匆扫了一眼,接着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正当众人茫然之时,李源将手中书信径直呈放到何敬洙面前,意味深长地问道:“何刺史,我这有封书信,你莫不如先瞧瞧?”

    何敬洙咽了咽口水,一脸疑惑地接过,目光刚一掠过此信抬头名讳,这竟是写给自己的?

    这信中的语气颇为客气,字迹却略显潦草,却述说了三件事,其一便是关于楚州这起私盐案,如此朝野重视的要案,送呈三司复审的主犯却是五名十四五岁的少年,为此已有御史台官吏上了奏疏;其二是东都副留守冯延鲁,近日忽而奉诏返回金陵面圣;其三便是殿直都虞侯李源成婚在即,燕王殿下到时将亲临贺喜。最后书信末尾署名,东都留守周宗。

    周宗何许人也?满朝皆知,那可是跟随先帝创下基业,而后执掌国中多年盐铁大权的元老勋臣!饶是何敬洙今日再是镇定,此时颤抖的双手已然控制不住,瞧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李源以及身旁傲慢睥睨的罗二虎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信用意已经十分详尽,居然连陛下长子燕王殿下都搬出来了,自己一个区区刺史而已,此时必须做出明智又妥善的抉择,否则恐怕失去的便不只是乌纱帽了!

    片刻,何敬洙仿佛又回到了往日楚州刺史的威风,惊堂木一拍,大声吼道:“贼匪马六,聚众悖逆朝廷,祸乱州府多年,手上人命无数!此番又公然贩卖私盐,栽赃朝廷重臣,牵连无辜百姓,罪不可赦!令你速速从实招来,否则休怪本官无情!”

    仅是一封书信,便使得何敬洙无计可施,竟完全倒向了另一边,马六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连忙怒嚎道:“何敬洙!你,你就不怕张侍郎——”

    “还敢胡乱攀咬?左右!掌嘴!上刑!”

    “何敬洙!老子纵使做鬼,也要缠得你不得安宁......”

    ......

    既然何敬洙已经妥协并亲自接手,到底他才是楚州的刺史,一言便可决断,李源等人便干脆退到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随着里头马六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也如李源等人预料的一般,何敬洙恭恭敬敬地赶了出来,一脸恳切地抱拳说道:“李虞候,那马六已经招供,贩卖私盐正是此贼及其手下所为!王靖国等人皆是被此贼诱骗至走私之地,这才被无辜栽赃,此五人皆不知情,并无罪过!本官已命州府重新记录卷宗,并送呈三司。至于此贼言及朝中重臣,实是子虚乌有,本官将一并定罪惩治!”

    李源淡淡一笑,何敬洙不仅手脚快,脑子也转得快,三言两语间,真凶马六归案,王靖国洗脱了罪名,连同张侍郎和自己也从中脱身。两边都不得罪,明智之举。

    无论如何,王靖国已经保了下来,李源此时不想,也不能够再得寸进尺,毕竟周宗的书信可不是轻易能写第二回的,同时又心生感叹,自己这未来的老岳父,不仅出手及时,竟然还搬出了这位神秘的燕王殿下李弘冀,实在是深藏不露......

    总而言之,此番在楚州闹出了这么大一个风波,譬如张溢、冯延鲁乃至身后的张贵妃这帮人,从此与自己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回朝之后,怕是有更多未知的凶险还在后头......

    李源叹了口气,接着朝战战兢兢的何敬洙回礼道:“何刺史断案公正,处置有度,本虞候今日也算开了眼,佩服,佩服!”

    何敬洙心里的大石头惶然落下,眉头舒展开来,应声道:“啊!此番幸得虞候在此!本官实在糊涂,险些冤枉了好人!还请虞候恕罪!”

    “何罪之有?只是这马六罪大恶极,望何刺史定要秉公处置,早日让其伏法!对了,还请刺史将王靖国等无辜之人尽快放出,本虞候的妹子可还等着呢!”

    何敬洙连连点头,拱起双手笑道:“李虞候放心!本官即刻命人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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