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戴叔伦曾写过:“松下茅亭五月凉”。

    五月,正值春末夏初时节,天气已开始有些暖热,但偶尔小风吹来依然凉意袭人。冷热交替,有人认为这是大自然赋予的惬意,而往往也有人会对这种矛盾的冲击深感不适。

    右仆射冯延巳便是如此。

    当李景达的大军刚刚在淮水南岸扎营时,冯延巳便已按捺不住,率先领着几名亲卫,怀揣着满腔热切朝寿州城进发,但很快心头便如同置入了寒冰。

    在亲眼目睹了不久前被大火焚为一片灰烬的唐军大营后,这方圆数里的焦土令冯延巳骤然心惊,这位连当朝齐王都不放在眼里的权臣,此时却不由得冷汗直冒,当日的惨烈战况难以想象,只扫一眼便仿佛周围的空气仍在燃烧,令人窒息。

    好在经过李源等人近半个月的整饬修缮,如今的寿州城算是基本恢复元气,大街上酒家店肆林立,人群来往穿梭,若是让冯延巳瞧见当日的腥风血雨、断肢残臂的恐怖场景,只怕要当场调转马头。

    朝廷援军虽然姗姗来迟,战事早已了结,但总归是受了皇帝所遣,又是齐王挂帅,李源与刘仁瞻自是要好生接待一番。

    清淮节度使府署中,众人恭恭敬敬地将齐王李景达奉在上座,接着一一见礼落座。

    这位皇帝的亲弟弟落座后,先是大加赞扬了李源与刘仁瞻的功绩,又开始满脸兴奋地询问起战事的经过。到底是齐王问话,众将此时皆不敢胡乱开口,于是在李源的倡议下,资历最老的刘仁瞻便被推了出来。

    刘仁瞻无奈地瞥了一眼李源后,接着谦恭地朝李景达拱手道:“殿下,此次剿灭叛军,末将不敢居功,实际上都是李大帅的功劳啊!当日末将率部在寿州城南......”

    到底是南唐名将,刘仁瞻不仅将每次战事的细节都剖析到十分到位,还耐心地将前因后果捋得一清二楚,最后甚至把战后整顿城防的情形,都如实地朝李景达说了一遍,但话里话外都不忘强调着李源的功劳,精彩的战斗听得李景达不仅是心潮澎湃,目光也渐渐聚焦在面色平静的李源身上。

    堂上响彻着刘仁瞻中气十足的嗓音,众人也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李源此时却另有所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李景达殷切的眼神。

    齐王李景达,虽然才能平庸,但为人耿直,这是李源曾经在史书中读过的记载。今日一见,却不知该怎么形容为好。

    行军多日疲惫,原以为李景达这等贵重身份,按理来说,入城后定然会先至府署歇息,接着再欢畅地享用一顿接风宴,岂料刚刚下马,他便急不可耐地上城墙巡视,非要亲自察看如今寿州的城防,顶着头上的烈日硬是饶了一两个时辰,确认四处无虞后,这才心满意足而归,搞得众人饥肠辘辘又焦渴难耐。

    只这一个细节,李源便感觉此人心性与南唐大部分王公贵族不同,至少燕王李弘冀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若不是吃得太饱,便是在金陵憋得太久了......

    “李大帅,李大帅?”

    恍惚间,李源被一声呼唤拉回了现实,回过神来才发现李景达已站在了自己面前,赶忙起身拱手道:“末将在!”

    李景达此时的眼神中已不吝赞赏之意,上下打量了李源一通后,十足亲切地笑道:“哈哈,你李大帅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先前西征奏捷,本王曾听闻陛下夸你为当世卫霍,总觉得言过其实,不曾想此番你又立下如此大功,年纪轻轻,天纵奇才,着实令人惊叹!本王深感惭愧!我大唐得将如此,何愁国运不昌,威名不盛?!”

    顶着众人炽热的目光,李源只是淡定地笑道:“殿下过誉了!末将岂敢自比卫霍,只是深受陛下厚恩,不敢不报!”

    闻言李景达欢喜不已,一把拉过李源神秘地问道:“李大帅,可否与本王再说道说道,那新制的投石机是如何——”

    “殿下!”忽而一声阴冷,生生将李景达的兴致掐断。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断齐王的言语?

    众人齐齐吃惊地寻声望去,只见冯延巳不慌不忙地起身,方才入城时的满脸阴霾似乎已然挥散,此时意味深长地笑道:“殿下,请恕本监军失礼,如今有一要紧事,还需朝李大帅询问才是!”

    李景达顿时扫兴不已,转过身径直斥道:“荒唐!没见本王正与李大帅说着话?到底有何要紧之事?”

    早知冯延巳诡谋多端,又与自己有过节,如今一听这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李源难免隐隐不安。

    冯延巳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殿下,方才刘大帅提及,那李金全的首级已快马送往金陵,但叛贼李嵩为何不见踪影?此事实在蹊跷,清淮军投诚大小将领皆在,独独保信军失了踪迹?”

    李源顿时心头一紧,这人还真是精明,偏偏拣着重点了......

    随即压住心神,沉声回道:“冯监军,此番我军能迅速攻克寿州城,这李嵩实在是功不可没!便是他率先夺下南城门,又焚毁叛军大营!虽然从叛在先,但足以戴罪立功。只可惜当日战场太过混乱,保信军又大部在水门折损,至于李嵩是否身死,满城尽是残尸,实在难以辨认身份......”

    话音未落,冯延巳摇了摇头,有心无意地大声笑道:“听听,听听!”

    “不说李嵩是否身死,只轮他在庐州杀害杨惟岳,而后起兵反叛,便是罪不容赦!是否戴罪立功,那是陛下说了算!朝廷说了算!你李大帅纵使立下大功,又如何能替朝廷做主?本监军见你对这李嵩如此褒扬,莫非是与此贼私下勾结,故意令其脱逃?”

    这番诛心言论,令在场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就连齐王李景达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其实对于那日的情形,刘仁瞻等一干将领虽然不清楚李嵩与李源在密林中具体交谈了什么,但来龙去脉众将是清楚的,是李嵩主动遣人来信,李源又是当着众将士的面与李嵩会面,对此并无任何遮掩,况且先前李源千里驰援时,首当其冲便诛杀了不少保信军,如今冯延巳说李源勾结叛贼,他们是万万不信的。

    又如李源所言,若无李嵩相助,只怕如今这寿州城还在李金全手里,李嵩是否能戴罪立功众将心中自知。而且过后确实在水门处发现了许多保信军的尸首,连李嵩的帅旗都遗落在血泊中,战场何等凶险,尸首大多面目全非,哪能判断其生死?

    最重要的是,连日以来李源的所作所为,众将都看在眼里,敬在心里。如此忠勇立下大功,众将岂能眼睁睁看着冯延巳出口污蔑?纵使他权势滔天,此时也不由得群情激奋起来。

    听众将你一句我一句地替李源争辩起来,场面一时混乱,而李源只是静坐不语,冷冷地盯着默不作声的齐王李景达,以及满脸得意的冯延巳。

    眼看愈演愈烈,冯延巳却丝毫不慌,甚至不以为然地说道:“尔等武将跟着李大帅打仗,自然为他说话,但本监军告诉你们,打仗是你们的事,法度是朝廷的事!李嵩与李金全都是头号叛贼,如今不知生死,陛下岂能安心?本监军并没有给李大帅定下罪名,只是稍显质疑,尔等如此激愤,难道是心虚?”

    刘仁瞻此时已气得满脸涨红,老须晃动,径直冲到冯延巳跟前,指着鼻子骂道:“娘的,你冯延巳何以如此猖狂?那日情形老夫再清楚不过,岂能污蔑有功之臣?李嵩帅旗早已在水门遗落,大战激烈尸首难认,你这不是存心刁难?李大帅领着我等血战杀敌时,你在金陵干什么?......”

    冯延巳早年便与刘仁瞻不对付,此时见这名老将劈头盖脸地出言训斥,不禁怒从中来,正要出言反驳时,却听见李源冷冷地开口道:“冯监军,李嵩那面帅旗以及保信军多数旗甲,如今正存放在府署中,城中尸首早已聚齐焚尽,非要轮其生死,恐怕只有天知道!战场刀枪无眼,这与众将何干?难道冯监军要给本帅安下莫须有的罪名么!

    本帅一月前从朗州启程赶往金陵迎亲,半途听闻寿州叛乱,忠君报国心切才千里驰援至此,此事众人皆知!本帅堂堂正正,岂容他人污蔑!你既称我与叛贼勾结,还请拿出证据来,否则本帅定到陛下面前讨个公道!”

    “对!拿出证据来!”

    “拿出证据来!”

    见众将纷纷上前怒吼,更有几人已按着佩剑蠢蠢欲动,深感陷入了狼窝的冯延巳,纵使再狂此时也心生凉意,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连忙道:“本监军可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尔等这是要造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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