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七,辽阳城。

    无需城中建奴细作进一步活动,辽阳已是一团乱麻。

    原本历史上,大胜之后的努尔哈赤听从李永芳建议,没有继续攻打辽阳,而是先征服叶赫部,彻底断了大明臂膀。

    如果此时后金军来攻,这城能否守住,还很难说。

    自从巡按大人和经略大人撕破脸后,陈玉庭陆续发现了辽镇诸多不法之事,京师朝廷与辽东集团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辽阳这座辽东政治中心,火药味儿越发浓烈。

    这几日,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溃兵与南兵之间,溃兵与辽兵之间,辽兵与南兵之间,因为各种琐事,多次爆发冲突,搞得原属后方辽阳城,像是和鞑子交战的前线。

    各位上官心思都不在守城上面,而是忙着相互甩锅,丘八们胆子也肥起来,部分客兵开始骚扰民户,甚至在大白天公然抢劫民户。

    辽东发往京师的塘报奏疏如雪花片般一片接一片,内容却是出奇的一致,基本都是向老皇帝要钱。

    辽东官员们要钱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有说军中火器不利,急需三十万两更换;有说需要五十万两招募朝鲜兵;还有说装备叶赫部需要用一百万银子……

    最奇葩的是御史扬州鹤,他直接把话题扯到当年的高淮监辽,开口就是一千万。

    他建议皇帝立即把高淮搜刮的民脂民膏,用内帑的形式,全部发还辽民。有辽人守辽土内味了。

    “几千百万金,发放辽民,以辽人之血肉佐辽人之困局”,否则,辽事崩坏,后果难料。

    也不知扬州鹤口中的辽民包不包括他自己。

    在朱翊钧手下打过工的朋友们都知道,老皇帝喜欢对奏折留中不发。

    所以这次大家也不管皇上是不是消息已读不回,坚持把塘报一封接一封发往京师,搞得好像大明塘马和宣纸都不要钱似得。

    辽阳城中,几位巡抚、总兵急的焦头烂额,除了不停给朱翊钧写信剖明心迹,就是烧香拜佛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败军典型,最后领取菜市口一刀。

    反倒是从鸦鹊关逃回来的李如柏,仿佛早已看淡一切,态度颇为超然。

    李如柏整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据说准备出家去辽阳附近的一个道观当道士,法号虚空。只是不知道皇帝给不给这位辽镇名将一个四大皆空的机会。

    三月初五,一直没有发声的御史巡按陈玉庭终于出招,给皇帝上疏。

    他先是简要叙述了大军败亡的消息,然后就把锅甩给了经略大人杨镐,向皇帝报告说杨镐逡巡不进,犹豫不决,借口粮草不足,一再阻挠大军进兵,硬是把大军发兵日期从二月十五拖到了二月二十六。

    至于这次兵败的杜松、马林,御史大人则是轻描淡写,说是后援不济,或是因为南兵(刘綎)拖延。

    而对于李如柏,奏疏甚至没有提及,只说是下落不明,应当还在与建奴血战。

    陈玉庭还在辽镇地盘上,有些话当然不能乱说,有些事也不能做的太绝。

    当年高淮只是在辽东收了点矿税,便差点被辽兵干掉,幸亏他跑得快。

    殷鉴不远,陈玉庭自信自己没有高淮那般简在帝心,他还是充满求生欲的。

    巡按大人敢给巡抚脸色看,却不敢说辽镇坏话,不过又不能显得过分袒护辽镇,否则会让皇帝猜忌。所以他就拿杨镐开刀,最后在奏章里旁敲侧击说杜松败亡与杨镐催促有关。

    陈玉庭上奏的第二日,经略大人杨镐的一封关于萨尔浒战况的奏章也从沈阳发往京师。

    杨镐不能直接攻击陈玉庭,因为陈大人是皇上的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于是他只好把锅甩给杜松,说他“违期先时出口至浑河哨”,以至被伏兵败。

    在奏章中,杨经略详细分析了当前辽东形势,奴贼兵马约有十万,若想战胜,朝廷至少要募集十二万人马。

    他建议从甘肃镇募精兵一万,另外以王国柱、满桂、柴国栋、朱万良等将汇合蓟镇兵马,星夜出关,抵抗奴贼。

    最后,杨镐承认自己犯下大错,当恭听处分,经略就不当了,他建议让抚臣周玉春代替自己。

    辽东巡抚官邸,东阁客厅内暖意如春。

    经略杨镐写完奏疏,闭上眼睛,半躺在太师椅上,原本就老迈的杨镐,这几天下来,胡须尽白,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石民,将这奏疏润色一番,快马发往京师,”

    那幕僚名叫茅元仪,是杨镐旧识,两人关系更像是忘年之交。

    茅元仪,号石民,自幼喜读兵农之道,成年熟悉用兵方略、九边关塞,后著有兵器图书《武备志》。

    如今见经略蒙难,茅元仪叹息一声,转身就要离去,这时客厅大门忽然吱呀声响,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

    “老爷还在议论兵事,怎的这样不知规矩!”

    茅元仪正要挥斥家丁,忽听那家丁道:

    “大老爷,宽甸那边来人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杨镐听见这话,微微睁开眼:

    “怎的,刘大刀也被鞑子埋伏了!”

    家丁听了连忙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

    “回老爷,不晓得是不是被伏,那人说是来求援的,”

    “求援?”

    杨镐猛地坐起,抬头望向家丁,茅元仪神色也是一变。

    “刘总兵的人现在何处?”

    家丁听经略大人改口叫刘总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回道:

    “老爷,那人就在外面,受了伤,还有个同伴路上让鞑子杀了,”

    “哦,带他进来,”

    家丁刚要出门,茅元仪又道:

    “持经略大人腰牌,去城中找个可靠郎中,城内混乱,速速回来,再备些吃食,快去!”

    家丁接过腰牌,匆匆下去,杨镐在厅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刘大刀竟还未死,怪哉!怪哉!若此事属实,东路军当有一线生机,辽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杨镐与刘綎互不对付,万历援朝时两人便积攒下宿怨。

    经略大人的命运和刘綎以及这东路军休戚相关。

    对杨镐来说,若能保全一路人马回来,再回京师找言官们运作一番,皇上未必会定他死罪。

    眼下陈玉庭他们咄咄逼人,想要以前线兵败,置杨镐于死地,若刘綎能够保全甚至击退建奴,他便可以在辽东立于不败之地。

    杨镐微微点头,心想若刘綎真能挺住,也或能与这武夫和解,以后将其引为外援,共同进退。

    正在心中盘算计划,忽听见内庭嘻嘻笑声。

    杨镐眉头皱紧,想起这次家人受自己连累,很大可能会被充军,女儿怕是要去教坊司,不由心中一阵悲凉。

    “爹,你怎的又在写字!我也要学,乔一琦何时回来,他的字写的真好!”

    一个少女从内庭出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齐胸穿着件素白长锦衣,裙摆延伸到腰际,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身段窈窕。

    “青儿,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少女娇嗔一笑,冲茅元仪行了万福,嘻嘻哈哈喝茶去了。

    杨镐晚来得女,对女儿颇为宠爱,只把当做男儿来养,平日里教些经书典故,这几日为萨尔浒战败,焦头烂额,也没空过问女儿学业。

    这时候,家丁头子带人进来。

    一个满脸灰尘的明军士卒出现在几人面前,他步履踉跄,发髻凌乱,脸色惨白,一看便是有伤。

    杨镐瞥见鸳鸯战袄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开口,士卒便跪倒在地,挣扎着从袖中掏出纸条:

    “小的是刘总兵麾下家丁王斌,我家老爷让·····”

    王斌说了两句,便昏死过去。

    茅元仪见这幅模样,连忙朝家丁挥手,让家丁把人带下去。

    “我刚才找了几个刘綎旧部,确认无误,是他家丁不假,”

    杨镐微微点头,颤巍巍打开那张沾着血迹的字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他神情极为认真,就像当年在京师参加殿试,展开大卷(殿试时试卷较乡试更为宽大,故称“大卷)时一样。

    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杨镐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最后轻抚胡须,陷入了沉思。

    “大人,纸上写的什么,可是刘綎笔迹?”

    “你自己看吧!”

    茅元仪刚要接过,忽然被那少女夺去,杨镐在旁边怒道:

    “没大没小,小心打断你的腿!”

    少女将纸条小心翼翼展开,曼声读道:

    “辽阳总兵刘綎顿首再拜,末将领东路军于二月二十六过宽甸,三月三至浑江,期于杜松、马林汇于赫图阿拉,扫穴犁庭,报效皇恩,士衔枚,马裹布,星夜兼程。三日清晨,距赫图阿拉仅八十里,幸得麾下义子刘招孙俘奴贼细作数人,知总兵杜松,马林已被奴酋击破,辽兵生死不明。奴酋阿敏设伏,我南兵孤军深入三百里,进退两难,进则恐不能敌,退则军心动摇,为贼所乘。当今之际,唯有待朝鲜合兵,叶赫援持!伏惟经略运筹帷幄,当有完全之策,解救倒悬,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东路军将士泣血顿首再拜!”

    “爹爹,这刘招孙是哪个?真敢抓鞑子?”

    “滚!”

    杨镐抡起茶杯,作势要砸向女儿,杨青儿撇了撇嘴,丢下字条,腰肢扭动,曼步回了厅内。

    茅元仪捡起字条,重新看了一遍,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沉思。

    从宽甸至辽阳,六百多里路程,多是崎岖山路,快马至少要三日,从时间上来看,这家丁不像有假。

    杨镐乃是粮官出身,对军中粮草调度,兵马运行,颇有章法。

    他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真的,眼下所忧虑者,乃是对刘綎救还是不救,如果救的话,派谁去救。

    “石民,你看这信是真是假?”

    茅元仪将信拿起来翻看一番,再次放下,半晌之后,才开口道:

    “若是奴贼想要赚我,当伏兵于界藩、鸦鹊关,宽甸路途遥远,距离赫图阿拉最近,怕是····不过听闻奴酋钻研兵法,往年去京师朝贡,都要买《三国演义》来读,兵者,诡道也····”

    杨镐挥手打断,若有所思道:

    “刘綎与老夫多有嫌隙,此事天下共知,奴酋久在辽东,又岂能不知,奴酋断不会借用刘綎来赚我,单是这一点便不会是假。刘綎平日傲气的很,若不是形势急迫,不会向老夫求情!不过,”

    杨镐停顿片刻,呆呆望向窗外。

    “不过,他说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可见战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大有可为?”

    茅元仪将信将疑点头。

    杨镐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忽然转身道:

    “城中南兵还有多少?”

    茅元仪熟悉用兵方略,对沈阳兵力部署了然于心,不假思索,便道:

    “蓟州兵马一万,不过还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都没到!新来的四川白杆兵倒是有一千,还有广西。土司狼兵一千,刚到一天,狼兵便骚扰百姓,听说还和辽兵打斗,巡抚大人大怒,让他们驻扎城外了。”

    杨镐这两日忙着和陈玉庭斗法,和一群辽东官员扯皮,脑子里想的都是菜市口一刀,没有精力过问这些客兵。

    “哦,广西狼兵?”

    杨镐嘴角抽动,眼神重新汇聚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

    “哎,这广西狼兵,最不宜调动,其扰中原,甚于胡虏,这次狼兵来辽东,不知让多少地方官头疼,”

    茅元仪接过话头,附和道:

    “经略说的是,嘉靖年间,东南倭寇猖獗,朝廷调瓦氏狼兵,沿路扰民,数不胜数,贻害东南百姓最甚!还连累广西巡抚被弹劾,”

    杨镐摆了摆手,懒得扯这些陈年旧事。

    茅元仪知道经略大人要做出决策,于是不再说话,后退了两步。

    朝廷圣旨未到,辽阳城还是杨镐说了算,大家巴不得有人出来背锅。

    杨镐闭上眼睛,如今他对辽兵再无信心,手中也无兵可派,心想着反正都是菜市口一刀,不如临死前,把辽镇彻底搅乱才好。

    “罢了!这些客兵好不容易来了,扰民都扰了,就让他们去宽甸,和建奴见真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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