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可是辽东军情?”

    刘招孙回头看时,西皇后杨青儿穿了件薄纱,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莲子羹,站在太师椅后面。

    刘招孙经常熬夜,她听老宋头说莲子羹可以下火,于是经常半夜起来给皇帝烹制,

    “青儿不用担心,不是辽东。”

    皇帝回头一笑,若猛虎小憩,闭上眼睛将一双大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沉思不语。

    用伴君如伴虎来形容现在的武定皇帝,再合适不过。

    如今皇帝喜怒无常,周围近臣难以捉摸他的脾气。

    为防微杜渐,皇帝对臣下愈发苛刻,对后宫阉宦更是如此。之前在移宫途中,有个小太监失手不小心将杨青儿从临清带来一件青花瓷摔碎,皇帝听闻此事后,立即将这小太监斩首。这几个月来,因各种小事被杀被罚的太监宫女不计其数,开原时代皇帝身边那种宽仁轻松的氛围一去不返,皇宫之中所有人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不敢再有任何松懈。

    祭司弗朗西斯科看不下去,私底下议论大主教自从王恭厂大爆炸后,就像是被地狱恶魔附了体,没有以前那样的仁慈睿智了。

    因为这句蜚语,这位皇帝身边的传教士被发配到招远金矿挖矿,生死未卜。

    残忍血腥正在一点点吞噬皇帝内心,不过这些残暴往往只针对外人,在杨青儿面前,皇帝还是像以前那样和蔼可亲,平日与皇后以夫君相称,这在外人看来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陈新奏报,十一月三十日,吴阿衡孟进宝率水师从澳洲回来了,辽东舰队现停在登州鹰嘴港。”

    “啊?”

    杨青儿大吃一惊,连忙将莲子羹放到案几上,接过皇帝递来的奏疏,匆匆看了一遍,满脸惊喜道:

    “太好了!这次水师回来,陛下如虎添翼,辽东战事更添胜算!”

    刘招孙点了点头,脸色却有些阴沉。

    杨青儿谙熟粮草调度,知道辽东战事艰难,平定山东后,增援辽东很快被提上了日程,然而武定皇帝却迟迟没有动静。军队、民政、农会每每催促出兵,武定皇帝都以天寒地冻、粮草不济为由,否决了他们。

    按照皇帝的计划,出兵增援要在明年春天转暖后才可以。寒冬腊月,冒着零下几十度的酷寒,穿越辽西走廊攻打山海关,对步兵来说,注定是场灾难。李献忠在京城被炸死后,京师流贼残部退守山海关,至少还有上万人马。

    “水师舰队回来了,不过中途遭人袭击,损失了不少战舰,朕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武定皇帝神情冷漠,将案几上送来的另一份奏章递给杨青儿,杨青儿连忙那份奏章打开,匆匆读过之后,顿时花容失色:

    “啊,郑芝龙反了?还在福州偷袭大齐水师?”

    刘招孙端起案头的莲子羹,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云淡风轻道:

    “郑芝龙原本就是个海盗,贼心不改,朕不怪他,怪只怪当初轻信他们。”

    “朕,”皇帝将红漆倒入砚台,用笔头搅拌,红色的漆液血流成河,在砚台中翻江倒海。

    “朕会让这海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青儿将吴阿衡的奏章放下,气得柳眉倒挂,咬牙切齿道:

    “夫君待这郑氏不薄,没想到他如此下作,吴阿衡停靠澎湖岛补给,他却突然发难,击沉我们三艘大船!”

    皇帝经历过太多阴谋背叛,听闻此事倒是波澜不惊,沉默片刻,用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红漆,在吴阿衡的塘报后面朱批:“知道了,速归济南”七个字。

    写完后,唤来司礼监秉笔太监东方祝,对东方祝道:

    “东方公公,派人去登州,让吴阿衡孟进宝来济南见朕。”

    东方祝答应一声,毕恭毕敬接过皇帝朱批的塘报,正要徐徐出去,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

    “圣上,今晚还没翻牌子呢。”

    刘招孙大手一挥。

    “不必了,告诉坤宁宫那几位妃子,不必等朕了,今晚朕在皇后贵妃这里。”

    皇帝说罢,从太师椅起身,将如燕身轻的杨青儿抱起,大步往拔步床去了。

    东方祝跪在原地,不敢抬头,等待皇帝远去,隐隐听到龙床那边传来皇后贵妃的嬉笑声。

    东方公公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偷看一眼,他知道皇帝手段,杀人就像杀鸡一样,连忙将朱批装好,徐徐退了出去。

    经过皇帝三个多月调教打磨,东方祝已从原先那个为害一方,贪淫好色的东方大官人,变成为眼前这个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大太监。

    当然,只有在皇帝面前东方祝才会这样。

    骨子里,东方公公还是从前那个滚刀肉、地头蛇,而且,阉割之后,在原先泼皮破落户气质下,又多了些只有宦官才有的阴鸷狠辣。

    东方公公是九千岁魏忠贤的升级版,因为起点更高,所以在为人、权术等方面全面超越了魏忠贤。

    眼下武定皇帝就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些刀来帮自己杀戮

    出了皇宫,回到镇抚司,已是子时三刻,东方祝挥手招来一名值夜的缇骑,让他将谕旨送往登州。

    缇骑接过谕旨,全身发抖道:“老祖宗放心,明儿一大早,我就派人去一趟登····”

    东方祝裹紧身上大氅,就着黯淡的灯笼烛光,忽然叱骂道:

    “明儿?万岁爷急着让人进京!误了军国大事,咱家先扒了你的皮!再要你全家的命!”

    那缇骑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地面上咚咚磕头,嘴里慌不迭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边说边翻身上马,朝登州方向赶去。

    “站着,”

    东方祝叫住缇骑,那缇骑惊魂未定,生怕又有什么过失,坐在马上局促不安,往前走也不是,下马也不是。

    东方祝脱下大氅,亲手给缇骑披上,拍拍缇骑肩膀,叮嘱道:谷蹊

    “当今圣上英明睿智,给万岁爷办事,不可疏忽,路上冷,多穿些,别冻坏身子。”

    缇骑眼圈红润,连忙就要跪下磕头,东方祝挥手道:“去吧,快去快回,皇帝有大事要做!”

    ~~~~~

    两日后,辽东水师总兵吴阿衡、副将孟进宝、承宣使吕德民奉诏入京。

    三人携水师把总以上将官二十七人,从齐川门进入东都,随众人一同进京的,还有辽东舰队从台湾、澳洲俘获的一百多名土人、红毛夷。

    武定皇帝在东都承运殿外接见了一众将领,一番的简短的献俘仪式后,皇帝留下吴阿衡孟进宝吕德民三人问话。

    皇帝给三人赐座并让宫女上茶。

    “你们三个奏章,朕前日都看过了,郑芝龙和萨摩藩的事情,朕也知道了,你们的仇,朕会替你们报的,先不说这些伤心事,说说在澳洲的见闻。”

    吴阿衡孟进宝吕德民面面相觑,这趟回到登州,三人都是恍若隔日。

    须知两年前辽东舰队从倭国鹿儿岛出发南下时,皇帝还不是皇帝,现在大明变成了大齐,平辽侯变成大齐皇帝,康应乾乔一琦等人被困在辽东。

    建奴、朝鲜、倭国反目成仇,连郑芝龙和萨摩藩这两个海盗也背刺刘招孙。

    对两年没回来的三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平,陛,陛下,”

    吴阿衡一时还不适应,吕德民扯了扯他衣袖,这位海军统帅才慌忙改口。

    “这趟南下澳洲,一切顺利,自鹿儿岛出发一月后抵达台湾,舰队补给时,受到当地土著攻击,末将将其击溃,并抓了些土人,抵达澳洲后,遭遇红毛夷···”

    原本历史上,这个时期澳大利亚还属于荒蛮之地,只有零星欧洲殖民者光顾。

    刘招孙给澳洲取名为澳洲,只是为了便于记忆,后期大齐征服此地后,给澳洲换了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埋冤”。

    因为这里和新西兰所在的那几个岛屿,都将成为大齐流放犯人的所在,不少罪犯或遇风浪葬身鱼腹,或水土不服客死他乡,“其状其惨,故以‘埋冤’名之”。(见齐施鸿保《闽杂记》)

    吕德民接过话头,继续向皇帝介绍道:

    “陛下圣明,臣与两位水师主官登陆后,无时无刻不铭记圣上在天津时的教诲,要走大道,行仁义,于是由臣牵头,和岛上的红毛夷做些贸易,用陛下赏赐的丝绸与那些红毛夷交易,换取他们的玻璃·····不想这些态度蛮横,说什么澳洲是他们先发现的,是上帝赐给欧罗巴的领地,让臣等立即登船离开,其中有个叫鲁冰逊的英吉利水手,半夜摸到船上,试图焚毁水师战舰,幸而被孟副将及时觉察,臣等擅做主张,将岛上这批红毛夷都抓住了,不知如何处置·····”

    武定皇帝指着大殿外广场上跪着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红毛夷和台湾土族民。

    “孟进宝,是这些刁民吗?”

    孟进宝点点头,大声回奏道:“陛下,这些红毛夷委实可可恶,倭国和辽东叛乱,都有他们的支持,末将等人在澳洲停驻时,便见到他们的货船,在朝辽东和九州岛运送火炮。”

    刘招孙大手一挥。

    “杀!”

    三人微微一愣,旁边侍立的章东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动作娴熟的招呼镇抚兵和禁卫军上前。

    武定皇帝补充道:“除了那个英国人鲁冰逊,其他三百二十七名俘虏,全部给朕砍了!立即行刑!”

    吴阿衡茫然失措望向皇帝,即便是这位开原军中曾经最强硬的鹰派代表,也被皇帝这番操作震惊。

    “好了,现在说说增援辽东的事,你们还有多少战舰,多少水手,朕的六万大军,从登州出发,要多久才能运至辽南?”

    东方祝在旁边低声道:“陛下,大齐现在只有四万兵马····”

    刘招孙不以为然道:“三个月后,就有六万了。”

    此时大殿外传来红毛夷的阵阵惨叫声,暴齐的杀戮再次开始,吴阿衡等人呆呆望着眼前这幕,这种景象他在皇帝身上从没见到过。

    武定皇帝见几位海军将官还在发呆,于是接着道:

    “郑芝龙、萨摩藩、建奴、朝鲜、哥萨克、英吉利、法兰西,荷兰·····朕要一个打十个,你们给朕记住,以后再遇上这些红毛夷,不必请示,格杀勿论。”

    ~~~~~~

    武定元年腊月初,大齐皇帝的罪己诏传到了长江以南,一起传播的,还有齐军在山东的种种暴行,抄家灭族,烧杀抢掠,不一而足。

    大齐种种暴行,激起了弘光君臣们的强烈愤怒,弘光皇帝朱常灜在读过那封罪己诏后,勃然大怒,当着群臣龙颜大怒:

    “荒唐!可笑!无耻!刘贼说他以前最大的过错是杀人太少了,以后要严刑峻法,这算是哪门子罪己诏!刘贼不日即将出兵辽东,诸位阁臣,可否乘机北伐,一举灭了这奸贼!”

    朱常灜将那封从秦淮河商贾手中得到的刘贼诏书狠狠摔在地上,抬头望向大殿群臣,怒气冲天。

    阁臣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说话,这几个月来,刘贼在山东所作所为,正人君子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群臣在山东置办的产业、土地,悉数被刘贼没收,分给了泥腿子,刘贼各项倒行逆施,东林党人早已将暴齐视为洪水猛兽,把刘招孙比作为是夏桀商纣之类的人物,恨不能将其食肉寝皮。

    奈何北伐刚刚失利,而且前面一个倡导北伐的刘宗周,早已身首异处,最后连一块尸骨都没带回来。

    齐军现在已经成了个梦魇,在南京城内,只要提起刘招孙这名字,便能起到止住小孩夜啼的神奇功效。

    “阮御史,”

    朱常灜将目光投向左副都御史阮大铖,皇帝对阮大铖充满期待,此人文采斐然,结交广泛,与文震孟、张岱、范景文等一批名士交好,有大量唱和之作。

    有“星占处士山中卧,影弄婴儿世上名,但使榆关销战斗,何妨花坞有深耕”等诗篇,深得还山诗之三昧。

    他诗不但写的漂亮,也并不脱离实际,倒是完全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

    刘宗周殉国后,朱常灜渐渐受到皇帝注意,这位文坛泰斗自然成了二次北伐的不二人选。

    “啊?陛下,臣以为此时东虏刘贼鏖战辽东,未见胜负,不如让其残杀,陛下坐收渔翁之利。”

    阮大铖额头渗出阵阵冷汗,他与马士英交好,上次通过马尚书,了解到齐军实力,刘宗周殷鉴不远,他可不愿再去北边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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