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侯府门前,

    张鹤龄送走了太子一行,有些发愣的站在门阶上,脑海里回顾了今日这一天。

    这是他为张鹤时的习惯,理一理一天的事,算是查遗补缺、以事鉴事的一些辅助手段。

    今日依然是足不出府,可事真不少,处理家事的,安排了府中上下管理。再是和妻子和好,总之还算圆满,些许粗糙的地方,总归是自己府上,都不是甚大事。

    至于太子这一出,是他临时所想,现在想想,有些逾矩,最后快要上升到朝臣和陛下、太子的关系问题了。不过,说的虽稍多了些,但总体无伤大雅。结果亦尚好,和朱厚照这个太子关系有无亲近不好说,至少有了些转圜。

    不得不说,比起张鹤所在时代的7、8岁小男孩,朱厚照这个尚不满8周岁的男孩,思维要成熟太多。

    以后慢慢来吧,要处理好和皇家和皇后姐姐以及他这个外甥的关系,需要用点心思。没办法,在这大明,他们就是他张家他张鹤龄的靠山,也是他能在大明过上好生活的最大保障。

    今日到此为止,该回去过完这侯爷的一天了!

    张鹤龄一念及此,转身就欲回转府内。

    “侯爷,侯爷……”

    张鹤龄眉头一皱,听着胡同口远远就传来的焦急呼唤,心里暗自一凛。

    他转头看去,只见一穿着玄色劲装模样的人,骑着一批矮马正飞快的向府前奔来。

    依稀看着面容,张鹤龄有印象,是弟弟府上的一名管事,应该是叫张荣。这快上晚了,这般焦急的赶来,是张延龄那边有甚急事?

    正思之间,张荣已踏马行至府前,滚鞍下马,脚步尚有些踉跄便顺势半跪行礼,抱拳急声道:“侯……爷,快…快去救…救我家老爷,老爷那……出…出事了!”

    张鹤龄心里一颤,赶忙问道:“何事,你们伯爷现在何处?”

    “侯爷,老……老爷带小的们一行刚……过了大……兴,在一家客栈……”

    “别急,先起来,慢慢说……”

    见张荣气喘吁吁的急着说话,断续不成章法,张鹤龄摆摆手,接着朝府内吩咐:“来人,备马备车,除后院人手,府内可动的家丁护卫,全部骑马,随本侯走!”

    吩咐完府内,在家的人一阵骚动,赶忙的行动起来。

    未几,车马备好,张鹤龄招呼着张荣一齐登上马车,一行人向着京城外而去。

    马车上,张荣终于调匀了气息:“侯爷,我家老爷昨日晌午……”

    张荣的口齿倒也伶俐,很快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明白。这一番说完,张鹤龄的心中不由的有些微妙,他不得不感慨一声,这大明的时代真是残酷,至少对那些普通老百姓而言。

    事情其实简单,只因他此次所退掉的,位于大兴的三百顷良田。

    大兴属京师顺天府的附廓县,离京城不算远,合共也才几十里路。在这样一个附廓县,这么多田之前他们张家“买”来,花的手段自不用言。

    他回忆起来,那时似乎花了才将将3两银子一亩,对于普遍田价在8两、10两一亩的京郊县地,这价钱可谓是便宜到极点。更何况,田地对于老百姓而言,很多时候都不能以银子来衡量。可见的,对于老百姓来,有多么残酷。

    此次在刑部,他主动清算过往,退掉1100多顷地,其中有部分愿意补差价继续出让,余者大多选择返还购资,拿回田地,这大兴的三百顷就是其中这部分要返还的田。

    问题来了,既然当时他张家花三两一亩买,现在不说加点溢价增额,只返还原本当是应该吧?可,一家三五七亩的,十几二十两银子,也不是谁家都能马上拿出来的。

    不还银子不给田,这没毛病。他张家虽然要清算过往,可三百顷,三万亩,合九万两银子,他张家也不可能直接放弃。

    那日他和弟弟商量之下,最终决定,事要做,钱也要。既然已让三司替他们盖棺论定了一次。也不差大兴县一回。

    田契最终被张延龄借着刑部见证,派人送去了大兴县,由大兴衙门出具代管凭证,他张家算是完成了三司会审时的承诺。而大兴县也是无法,三司监督张家交下之事,他们只能接下,衙门来负责管着这些田,登记在案的人家,谁家拿钱,或是来年多交租子,以租抵账,总之,把银子凑齐再拿回地契。

    他张家也不怕县衙敢贪了他们的银子,左右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之前管家理账的时候未曾算上这部分家资,也是因着时间不确定的原由。

    事情落实下去,看似没问题了。可偏偏出了个周家,同样的嚣张跋扈,同样肆无忌惮,敢在这个当口,敢从这退田上打主意,也丝毫不怕刑部盯着、张家记恨的外戚之家。

    张鹤龄理清了前后,问道:“张荣,你是说,昨日日升之时,大兴县的人便到了建昌伯府?说的意思是,他们县里已顶不住周家,准备着交了田契?”

    “回侯爷,当时是小的接待的那人,是大兴县的一名吏员。他说的,周家已在县里看了一日,和他们知县谈过几次,甚至抬出宫里的……他们县上实在顶不住,准备就交了。这样,亦快速收回银子补给我张家两府。是因着,地契毕竟由咱们张家两府出来的,算是通知一声。”

    “呵呵,这个大兴县倒也有意思!”

    张鹤龄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们伯爷出县衙时,是自个儿说拿回地契的,还是县里说还的?后来出了大兴没多远就被围了?”

    “回侯爷,老爷说的不拿,只是叮嘱那知县,田只能拿着转让凭证的原主来才给还,否则张家不认。但那知县说的艰难,只说再放县衙,他顶不住只能放了。老爷可不想张家担了名声,田出了还没落个好的首尾,只便宜了周家。结果没办法,只能收着了。

    侯爷,快去救救我们老爷吧,好几十人都带着兵器,人看着凶悍的很。老爷身边只几个家丁护卫,可挡不住了,要是出个……”

    张荣总算是定神交代完了前因后果,这时说的自家老爷,又是焦急非常。

    “为何不曾去卫所或是大兴县求援?”

    张荣赶忙回道:“侯爷,小的回来给您报信,卫所和大兴县由张华和张贵那边。”

    “嗯,路在赶着,急有何用!从你回来给本侯报信儿至今,已过去多久,要是出事早出了!”

    张鹤龄此时却是镇定了,虽是大兴郊,可也是京城顺天府的地界。他就不信,还真有人敢无故对堂堂大明伯爵喊打喊杀。了解前因后果,他已大致理清了脉络。

    “张荣,定下心,左右也只还有十几里路!本侯再问你……”

    张鹤龄伸手压了压,沉稳道:“地契现如今在你们老爷身上吗?”

    “应是不在吧!小的和张华、张贵骑着马,老爷是坐的车,回来也没急赶。出了大兴,路没那么好走,侯爷看天色渐晚,吩咐小的们先行回京,带着地契向侯爷您禀报。

    老爷准备着在大兴郊外那家客栈住一晚,明日回京。小的们脚程不快,没多会儿就有老爷身边的家丁追了上来,说老爷在客栈被围了。家丁身材瘦小,是从后院狗洞里钻出来的。听对方人多,好几十人,小的们一合计,除了小的回来报信,张贵带着地契去卫所,张华则是去大兴县,其余人回去接应老爷。可看对方的人,估摸一时解不得围,只能等援兵赶到。侯爷,老爷那边……”

    “等着吧!”

    张鹤龄已无需再问,闭上眼睛开始思量此事。

    张荣也无奈,面对如此镇定平和的侯爷,他心里虽是稍定,但焦急更少不了。可侯爷已经发话,淡淡一语,他反而比面对自家老爷暴躁时更要心怯。只能遵着侯爷吩咐,勉强安静的等了。

    这周家有意思,这大兴县也有意思,他们这些国戚还真是不受人重视,这离京城只几十里,能出这些事。张延龄说的也没错,他们张家确实是没甚牌面啊。

    按他记忆里的历史,将来没了皇家强力撑腰,确实是见个人就敢拾掇他们。看来,只是目前这样,还不够啊,是该想想。

    我只是想过上正经日子啊!

    张鹤龄思绪中泛起阵阵涟漪,平静之下,心中鼓起一丝波动。

    从京城侯府出发,到张荣所指的地界,路程大约60来里。张鹤龄坐车,家丁骑马,一路快赶,赶到地界的时候也才过去一个时辰。

    “老爷,应是到了!”

    马车渐缓,张鹤龄听着外面家丁的汇报,抬手掀起了车帘,倾身向外看去。

    张荣此时也探头向外查看,确定道:“侯爷,正是此处,看那边围着的人还未散去,张华和张贵该是未能请来救援。不过,比起之前,此处人倒是少了些!”

    天光已暗,那一处客栈外打着灯笼,倒也不暗,依稀能看出,客栈不算小。此时的客栈院子外面正围几十人,却诡异的安静。

    “少吗?应是进去了。”

    张鹤龄观察片刻,沉声吩咐道:“不用理门前之人,所有人打马向前,口呼大明寿宁侯到此,速速避让。马到客栈大门之前停下即可。记住,兵刃可举不可使,只管喊话向前。”

    “啊!是!”

    领头家丁轻呼一声,不过,马上就干脆的应了下来。

    吩咐完之后,张鹤龄原以为家丁还要问个两句,没成想还挺干脆。他不由的就对这个家丁头头多看了两眼。

    家里人挺多,以前他亦不曾每人都认识,知道名字。这个领头家丁大致是二级的。在侯府里,二级的家丁头目,没有独立带人行动的资格。今日是管家和管事带了不少人去往庄子,这才能摊上这样一个张鹤龄只面熟,不了解具体的头目来带队。

    看着家丁头目麻利的整顿手下准备起步,张鹤龄放下了车帘,回坐到车内,紧跟着,马车再次启动。

    “大明寿宁侯到此,闲人速速避让!”

    “大明寿宁侯到此……”

    “大明……”

    十几匹马,一辆车,高呼着到此,一往无前的向着客栈门前冲了过去。

    其实门前之人早在他们未喊话之前就已发现了他们,马蹄远来,在晚间格外的响亮。

    本还以为对方会下来和他们会一面,没想到,对方来了这一出。

    围着的人顿时有些发懵,一两愣头青还提着兵刃准备上去拦拦,可同伴脑子清醒着呢。这伤人可不是他们的目的,要是普通人家也算了,没看人家喊吗。寿宁侯,那是正经的侯爷。

    更何况,这马来不管不顾的,是伤人还是被伤,还用考虑吗。

    他们也只能无奈的让出门口的通道,口中叫嚣道:“快快停下,否则咱们爷们儿……”

    等到马车终于停到门前,这些人顿时呈半圆围了上来:“下来,下来,管你谁,让爷们儿不痛快……”

    家丁头目毫不示弱,一声断喝:“滚开,不长眼的,咱家老爷是大明寿宁侯!”

    寿宁侯府的家丁护卫们要是平常可能还会有些胆怯,但这一通马跑的,对方只敢避让,本就让他们感觉到了点气势。现在对方这几十人,口里叫嚣着也没人赶上前,他们的气势更甚。

    “滚开,想造反吗?”

    家丁头目再吼一声,暂时不再搭理他们,旁若无人的吩咐手下下马,他跟着走到车前,掀开车帘,躬身请道:“老爷,到了!”

    车厢里传来张鹤龄的一声答应,接着,在灯火照耀之下,一身素袍的张鹤龄,踩着车沿跳下车来。

    下车后,他慢条斯理的捋了捋稍有些褶皱的袍裾,接着环首四顾,目光平静的看了看外围这一圈人。

    一时间,门前又是诡异的一片安静。

    未几,张鹤龄收回目光,挥了挥手:“进去!”

    家丁们听着吩咐,毫不迟疑,麻利的把马栓好,接着十几个人分成两排,在院子里隔开了一条通道,直至门前。

    张鹤龄迈着方步,不疾不徐的走到门前,家丁们疾步跟上,头前推开了门,张鹤龄踏步走了进去。

    一行人全部进了客栈大堂之后,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再次关上。

    “嗡!”

    人进去了,刚刚诡异的一幕顿时消失,门前的人不由的一阵躁动。

    “头,这是寿宁侯?”

    “应该是吧,这京城地界,这么大张旗鼓的,没人敢冒充。不过……”

    “这,我怎么觉着……那里面可也有两,说是一个伯一个侯家的,都不像啊……”

    “像不像跟咱们有甚关系。”

    “头,让他们进去真没事?刚那气势,我看着有些发毛,咱们百……大首领他……”

    “用得你操心!你小子,我还没说你呢,来前怎说的,让你们动兵刃,但不可伤人。刚那怎么回事,先别说伤人,你往马前挡,那是找死吗?!”

    “啊!头别打,我这不是当时有些懵嘛!”

    “以后机灵着点,为三瓜两枣的,不值当咱们卖命,涨涨声势就行!”

    “俺懂了,多谢头关照!”

    “……”

    门前的骚动议论对进了客栈的张鹤龄毫无影响,他径直进了大堂,甫一进门,倒是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了些许意外。

    大堂不小,有二三十人或坐或站,也并不拥挤。

    其中有三人坐在中间的一张桌旁,他的弟弟张延龄正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人大约都是30岁左右。其中一个面色略白,身着锦袍,看起来就是富贵人家。

    最后这一人,身如铁塔,面容粗犷,络腮胡子,眼角还有一道疤痕,已经九月天,依然身着粗布单衣,身边一柄明晃晃的大刀靠着,倒显得极为凶悍。

    这个应该就是这伙人的首领了。

    在桌子两边,张延龄和这首领身后分别站着各自的手下,两边隐隐对峙。不过,无论是素质、气势还是数量,显然张延龄这边处于绝对的弱势。

    再外面,柜台角落里,客栈的掌柜和伙计,缩在那里,丝毫不敢言语。

    “哥,你来了,你可算来了!”

    早在外面马蹄动静时,堂内已知晓,不过,尚不知是哪路人,这个首领也未派人查看。只有张延龄隐约猜到应是自家大哥,这会儿见着张鹤龄进来,他惊喜的起身,迎了过来。

    “没事吧!?”

    张鹤龄温和的看着自家弟弟,笑着问道。

    “没事,就是……”

    “没事就好,先等等,我问句话再说!”

    张鹤龄点点头,安抚了张延龄,接着,转头看向柜台角落,招了招手。

    “你这掌柜的,楞着做甚,我们老爷要问你话,赶紧来伺候着!”

    见掌柜和小二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张府的家丁头目顿时一声吼,就要上前来提人。

    掌柜吓了一跳,只能上前,哈着腰颤巍巍道:“老爷,小的,小的……”

    “老爷也是你叫的?!咱家老爷是大明寿宁侯,喊侯爷!”

    家丁再次一吼,吓的掌柜的更是一哆嗦。

    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和声问道:“不用紧张,只问你两句话,等问完了,你便带着小二上后院去,前院的事你们别管。等回头我们这些人都走了,你再回来收拾。要是有个损失,也别担心,本侯给你做主!”

    “小的,谢侯爷!”

    大概也是眼前这位主看着确实温和,且这气派明显比其他人强一截,让自问阅人无数的掌柜心稍微定了定。

    只听张鹤龄指着强人的那一片,犹自问道:“掌柜的,这里面有认识的吗?”

    客栈掌柜嘴巴一张,刚定下的心顿时扑通扑通的快跳出了胸腔。

    在这地界能开个规模不小的客栈,掌柜的其实要说逢人应酬,自然有一套。即便是县里镇里,他多少也能寻摸点关系,一般人他可不怕。

    可今日,又是伯爷,又是强人的,这就超出他应对的范畴了。

    而且,那些明晃晃的刀剑,看着着实渗人,要是碰到稀里糊涂的强人愣头青,不讲理的,那多冤枉。眼前这一位,是侯爷,看着更是大家气派,甫一进门,看气势就镇住了堂内之人。本以为由这位侯爷做主,大概是不会和他们这些小人物过不去。

    可他没想到,这位侯爷的第一问,就让他顿时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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