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秦军让这些俘虏抬着同伴的尸体,相互搀扶着,返回赵营中。四名万人将都只是受了伤,也在被遣返的范围内。他们没有披甲,身着短衣,秦人不知道他们是万人将。其他军官也一样。如果赵括没有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大约也不会被认出来。

    出来的一万赵军,大批阵亡,少部分逃散,剩下的都在这里。今晨出发时尚且斗志昂扬,夜间归来却是如此模样!

    赵军在自己营地里看到了这一切,深深的绝望在众人心里升起。

    在秦军方向,谷口的援军是挑选的精兵,装备精良,兵种齐全;在战斗中赵军以命相搏,斩获最多。东岭的援军皆为能战之士,体力一般,战斗力不强,但在最后关头,借着赵军体力下降和进食炒粟后腹胀,占了不少便宜,但也损失不小。丹水边小山包上的十个营首当其冲,没有任何可以取巧的余地,加之病员占了多数,能够出来作战就已经很勉强了,基本不能要求什么战果,而且损失不小,大部分阵亡士兵都是这十个营的人,没死的也大部分带伤,甚至重伤。

    在安顿赵军的同时,秦军也相互裹伤,各营寻找阵亡的同伴,统计死伤人数。由于战事激烈,战场遍及整个山地,那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皆按“亡”计。好些营尉手中都集起了上百枚身份牌,那是从死者身上摘下来的。各营官大夫则登记着各士兵的斩获。由于白起下令将受伤的赵军放归,上报的斩获并不多。但斩获多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杀死了赵军的主将赵括,全军都可以因此计一功。

    傍晚,一千北地军终于到达,但他们只赶上押送赵军回营。但由于北地参军蒙骜在防御作战中贡献突出,北地军被免于追责,但蒙骜无功。

    第二天清晨,白起、王、司马靳均向秦王报告:昨,赵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之。

    距离长平五百里外的垣城,群山环绕。九月底的山区,天气渐冷,谷地中溪水潺潺,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归仓。

    秦王进驻垣城已经半个月了。垣城的人不多,彼此知根知底;五千剑士分驻各要道口,只有五百人驻于城中。加以芒未在暗中管理,官吏们尽力表现,这个人口不过万的小城邑,简直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秦王每天微服出行,或在城中,或沿乡里小道,访贫问苦,敬老爱幼,随兴而至。垣城的农户大多见过这位慈祥的老人,他身边永远跟着一大堆随从,随从们个个精明强干,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大人物,但态度随和,彬彬有礼,亲近农民,他们绝对想不到会是秦王。

    公子异人在完成了征发河内军的任务后,回到垣城。半路赶上气候急剧变化,异人回来后就发热头痛,渐渐进展到咳嗽、身痛、乏力。随行人员中也有不少有相似症状的。秦王送信到咸阳,太子立即派了两名秦医,带了两大包药,连夜乘船赶到垣城。四诊之后,配了一剂药,异人吃下后,发热就退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秦医又派人到轵城采购了些稻米,煮了米粥喝,小心调养。病虽好了大半,秦医说是疫疠,恐沾染不洁,劝阻他与秦王见面,也不许异人四处乱跑,只在一处院子里活动。其他随行人员,秦医也过去诊了诊,让他们中的一些喝姜枣汤,一些喝黄连汤,一些喝大黄汤,都是每天三大碗。那些要求喝姜枣汤的自然眉开眼笑,喝黄连汤的愁眉苦脸,喝大黄汤的一天三泡稀。但大家也都渐渐好起来。――只不许四处乱窜,也被圈在一处院子里。

    郑安平负责各处的防备,平时不在城内,经常在城内的是芒未。芒未曾经主持过垣城的事务,一些父老对他还都认识,给维护治安带来了很大的方便。陈四还是潜伏在轵城,收集各地的情报,每天报告各诸侯动态一次,分别报送垣城的秦王和咸阳的张禄和太子。

    盖聂被秦王编入剑士行列,特许他贴身护卫。无论秦王在城内还是城外,他总是在十几步外跟随。秦王驻于垣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近日也没有可疑的外人到来,盖聂显得无所事事。秦王告诉他,自己也曾和司马家学过剑,和盖聂算是同门,闲暇时竟偶与盖聂论剑,或叫几名剑士与盖聂以竹杆对战,争夺锦标,弄得剑士们都知道新来的剑士剑术高强。

    张禄来信请示,今年新年将如何渡过。秦王指示,自己将在垣城过年;咸阳今年应以奖励立功为主,督促各郡县将今年立功授爵的事务办到位;凡有公文到时,务必在年前或年内将爵位落实到位。

    垣城是座小城,但由于有大批驻军,今年的集市特别旺盛,四门外都设了市,由剑士直接管理。四面山上的山民、四乡的邑民和城中的国人,都拿出自己一年的收获,到集市上交易。河东特别运来了不少盐,以较低的价格在集市交易,为秦王一行筹措必要的物资;甚至连炒粟也有在市上交易的。

    有力的人家提前蒸好全家人的粟饭,准备了山货、肉食、菜蔬、盐、梅、酱、醋等物;贫穷的也要烹几顿稠粥,添加些盐梅调味。炒粟成为父母送给小孩儿的礼物,花一文钱可购得一两,给每个孩子分一小撮,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多食。有不信邪的孩子一天给吃了,真的就闹了肚子疼;不多时,垣城的孩子都知道炒粟只能用手指头蘸一点吃,一天最多吃三点。由于炒粟盐很多,味很好,成为儿童心爱之物。

    秦王吃过早餐,带着几个随从出南门外,四处闲逛。见几名儿童以炒粟为锦标,比赛角力。秦王很有兴趣地观看了一番,赢的从输的那里蘸一小指头炒粟,一脸的得意,而输的则十分心痛,指责他蘸得多了,但也只是口头上说说,并不阻止。

    进到一个水铺中,那里设了几个席位,可以饮水,一文钱一罐,大约可供五人饮用。现在天气尚早,又值冬凉,来喝水的人不多,席位都空着。铺保见秦王过来,上来招呼道:“老父,且入里稍歇!见人少,清静!”

    秦王道:“可有鲜样事相告?”

    铺保眼一眨,道:“自有!前者有猎户收套,远远望去,山下密密麻麻,无数士卒,却似大战。奇不奇?”

    秦王问道:“其战于何处?”

    铺保一指东山道:“便于山外。只隔一道山,便是两重天。那面血流成河,这边清静饮酒,岂非福哉!”

    秦王道:“诚然!取五罐水来,与吾细言其事!”招呼大家进入铺中,秦王当中坐下,其他人哪里敢坐,只在铺内外站立。

    铺保搬过水来,给秦王盛上一盏,道:“是水乃井水,颇甘冽,可当酒,老父一饮便知。”

    秦王接过来,就给铺保也舀了一盏,道:”小哥且坐同饮!“自己抿了一小口。铺保双手接过水,跪在秦王跟前,道:“谢老父!非止近日。或言年初即有大军过境,垣城幸有高山阻隔,未得入也。或言过了数日,怕不得万人!独不知山外何处,竟值如此大战。”

    秦王道:“大军过境,垣城内其有从征者乎?”

    铺保压低了声音道:“虽无从征者,亦有以也?”他神秘地一指山边,道:“至夏,偏有妇人入山,隐于山中,不与人通,或言为军中炊食。老父其思之,闻彼妇人非少,每日炊之不息,粟香经久不散。或一闻之……”铺保脸上显出陶醉的神情。

    秦王听了好笑,对铺保道:“军过之,与汝为善,与汝为恶?”

    铺保道:“善,大善!敝东自于后院掘得一井,出水甘冽,乃以贾水为业。兵未至时,日不过数罐,皆南北商客也。今则不然,日数百十罐犹未尽也。何者?城内有贵人,非清水不饮,故日入数百十罐也。”

    秦王没想到这位小哥还供应自己和随从的饮食用水,来了兴趣,问道:“城中贵人,诚何人也?”

    铺保道:“贵不可言。城令皆为之下,非王而何!”

    秦王道:“汝其见王否?”

    铺保道:“未之见也。每日井水皆彼自城中引车出,盛以而入。贵人所居皆未可知也。”

    秦王道:“山外大战,垣城近之,曾无一人从征乎?”

    铺保道:“未之有也。或闻轵人岁十五以上皆从征,然垣无是事!”

    秦王道:“秦以战功授爵。垣民无战即无功,无功即无爵,不亦悲乎!”

    铺保道:“闻幼时盖闻,有垣人者,从武安君征,获二三爵,得免租赋。彼移于轵,未得见也。”

    秦王道:“或从征,汝其愿否?”

    铺保笑道:“吾小子或能说笑,为君子乐。若从征,死无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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