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苏厉的辩解,平原君道:“非也。昔秦之窥九鼎,入洛阳而观鼎,皆有觊觎之心。周之不抗也,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苏厉道:“诚如君言!”

    平原君道:“卿四出合纵,为周乎,为赵乎?”

    苏厉道:“为天下也。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秦倒行逆施,以刑罚治天下,钳天下之口,灭天下之业,隳天下之学,而一归于耕战。夫耕战,诚根本也。然草木非但根本,且枝叶,且花果,聚而成之。独根本之立,其可乎?更有上者,人心向善而背恶,好逸而恶劳。战伐杀伤,恶也;身耕南亩,劳也。此皆人心所厌弃者,而秦以为业,富与贵皆于耕战中求之。此虽导民于根本,而背天意,逆民心,非圣人之道也。天下皆苦秦,而不能抗,惟合纵乃能抗之。故合纵为周,亦为天下也。”

    平原君道:“周之德,巍巍乎。今周地不满百,城不过二三。德之于我何有焉?”

    苏厉道:“禹之时,天下执玉帛者万国;汤之时,有国数千;周封国八百。今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二,余则不闻矣!周禀天命,失德久,至今不衰;虽只百里之地,方之亶公时,犹之未弱也。但修德敬天,天命加时,焉知无再兴之时耶?德之所在,天下如水流归海,虽不言,而自大矣!”

    平原君道:“非所论也。胜之所见,天下归于秦,岂修德耶?战胜攻取而已!今秦向赵,而赵不能敌,割地求和,以待时也。”

    苏厉道:“赵割地于秦,秦益强而赵益弱,秦益向赵,而赵益不能敌也。不若献地于诸侯,连以为援,秦无得地之利,而赵收外援之实。失地一也,而所获异。孰为利弊,君其计之!昔臣献割城之计,赵民疲而惧,战而不能。今赵人复勇,粮足而兵坚,人人怀忿,家家愿战。此时割地,不亦愚乎!”

    平原君道:“赵并无割地之事也,卿勿浪言!”

    苏厉则不顾平原君的解释,继续自己的思路道:“赵献六城于秦,所惠不过一国,所利不过数月。而献诸诸侯,则天下诸侯莫不响应,所惠者六国,所利者万世也。”

    平原君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换了话题道:“胜之入咸阳也,一累魏齐之丧,二累虞卿之失,罪莫大焉。将何以赎之?”

    苏厉道:“夫魏齐之亡于赵也,本信陵君引秦而北之计也。”

    不等苏厉说完,平原君即惊叫道:“宁有是事乎?何胜之不知耶?”

    苏厉道:“须贾之入于咸阳,为秦相所辱。秦相,故魏人范雎也,使齐有罪,几为魏齐所折杀,更名张禄,以避其祸,隐于郑安平处。郑安平令于管,张禄之谋也。其谋泄,为魏相所知,欲索之,乃因秦使王稽而亡于秦。——王稽因此功,得为河东守,三年不上计!秦乃令魏献仇人魏齐,乃与之媾。须贾归,而魏齐亡矣!夫魏齐,魏先王之臣,而佐魏王兄弟。兄弟不相能,赖魏齐胶合其间。魏齐之亡也,魏无新相,信陵君掌其政,临临乎于魏王之上也。而令魏齐奔赵,是令秦引兵向赵,一举而二得:既侵夺其兄,复避秦兵势!”

    平原君道:“赵与魏,兄弟也。魏齐势穷来投,义也!而客独以诈谋,不亦远乎?”

    苏厉道:“夫事之所施,未必如当事者所意,而常在意表。此智者所以劳,而愚者所以惑也。魏齐之奔赵也,于彼在访故,在君为义举,在魏为避祸:此皆事者所意也。然信陵君遂临于魏王之上,而秦遂移兵锋于邯郸,此意表也,而势所必然也。非妄言也。”

    平原君不想深入讨论这事,问道:“魏齐之亡也,胜当何以赎之?”

    苏厉道:“魏齐移祸于赵,死固当也,又何赎之?免死十年,不亦得乎!”

    苏厉的评论把平原君搞得不会了,他问道:“先生尝言赵杀魏齐,示弱于天下,今言无所赎,何言之相反也!”

    苏厉道:“臣之所言者,赵不当杀魏齐以媾于秦也,非以杀魏齐为不当也。昔魏齐之入于赵也,赵即谢之,则无今日之事。”

    平原君终于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虞卿弃官而保魏齐,义耶,惑耶?”

    苏厉道:“非义亦非惑也。魏齐势穷,奔虞卿。赵义不应杀魏齐,而虞卿度其终不能说赵王,乃保魏齐出奔,智也。魏齐,魏贵公子,骄奢淫逸,钟鸣鼎食,猝遇风霜,食皆粗砺,遂不能耐,以至病困。求援不得,绝望而亡。——此亦虞卿意表也!虞卿所谋不成,魏齐已亡,赵弱已示,义不再入邯郸,乃隐于大梁,不复仕也!”

    平原君道:“午间,虞卿奉信陵君使而见胜,言合纵之事。其可信乎,亦大言乎?赵举纵议,信陵君其听乎?”

    苏厉道:“赵魏合纵数矣。华阳之战,三晋合纵,一败之后,其议遂废。阏与之后,魏复议合纵,而长平之时,魏援不至,盖秦强而赵弱也。若赵能抗秦,登高一呼,天下谁不景从!若势弱力薄,虽兄弟父子不能相保也,岂盟国乎!”

    不料平原君摇摇头道:“非也!信陵君重义守信,彼言相助,虽万难必不弃。非见利忘义之徒可与匹也。”

    平原君的话也引起苏厉的注意,他于席间拜道:“诚然,君之言也!然赵若不守,纵信陵君举国来援,身死疆场,与事何济?”

    平原君道:“邯郸城迭经战火,失陷数矣,而吾赵如故!但得赵氏男儿气在,秦何得为灾!”

    苏厉道:“臣闻虞卿之入大梁也,居信陵君之幕,粗衣砺食,聊充下陈。若无信陵君之命,恐难至洛阳。”

    平原君道:“若得信陵君此诺,吾事济矣!”

    送走苏厉,平原君久久不能安眠,坐于席上,心事重重。显然,赵国虽然杀了魏齐,与秦国盟誓,但秦国还是逼赵国献出六城。如果赵国拒绝,那怕有盟誓在先,秦也可以赵国毁约为由,发动战争!

    一切的一切就取决于赵能否将秦军阻拦于邯郸城外。

    如果是白起率军攻城……且不说邯郸能不能保住,邯郸城外定是一片血海,邯郸恐怕十几年也难以恢复。

    七年前,在威后的要求下,赵将以前从齐攻取的济东三县五十七座城邑送还齐国,名义上是换取安平君田单入赵为将,事实上是希望与齐交好,毕竟齐国是威后的娘家。但齐国接受了赵国归还的城邑后,却并不与赵国共进退。长平之战时,赵王派人找齐王要粮食,齐王都推三阻四,如果要齐王派兵抗秦,大概会是一口回绝吧。齐国不可靠。

    自从赵武灵王夺取了中山国后,燕国就和赵国不对付。这些年来,不是赵伐燕,就是燕伐赵,几乎打出火星来。如果秦赵交锋,燕国不趁火打劫就已经算厚道了,想得到它的支援……

    上党本是韩国的郡。三年前,韩国欲将上党十七城献给秦国,不料被郡守冯亭自作主张全都献给赵国,引发了长平之战。赵国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四十余万人被杀得干干净净!其中十几万人是从邯郸周边抽调出来的精锐。一想到这儿,平原君内心就一阵绞痛。

    难道当初决定接收上党错了吗?平原君痛苦地问着自己。三年来,他经常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长平之战结束后,这种痛苦的反思就更加频繁,每每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如果任秦接收上党,赵国则四面出击,骚扰秦国,结局会不会更好?

    如果任秦接受上党,赵国与秦互不相侵……

    如果接受上党后,不决策在长平死守,而是一城一城地分散作战,同时动员大军野战……

    如果在杀伤秦军后主动退出上党……

    如果……

    苏厉从逆旅出来,乘车回到宅院。冢宰已经在门内等候,隔着门缝见苏厉回来,立即打开侧门,将苏厉迎入。苏厉问道:“客至否?”

    冢宰回答道:“至矣!”引着苏厉转过一处小院,来到东边一个幽静的院中。打开院门,院里已经坐着三个人,冢宰对三人行礼,道:“弊主归矣!”转身出去,带上院门。

    院里三人已经起身,对苏厉见礼道:“大夫辛劳!”

    苏厉回礼道:“诸卿久候,于心不安!”

    三人将苏厉请到阶前,坐了东道,自己也不等苏厉谦让,自顾自地坐在西席。暮色中,三人都是普通士子打扮,衣着并不华贵。

    苏厉道:“事急矣,无以论礼,愿言其事。虞卿自赵来,首言赵事!”

    刚才三人在院中,已经交谈了许久,正在相互摸底,现在则是正式阐述本方的要求与条件!

    虞卿道:“赵虽有失,根本未伤。赵王示弱于诸侯,愿与秦媾,非弱也,愿勿献城也!”

    苏厉问道:“邯郸能战之士,其有几何?”

    虞卿道:“十万之众,不难集也。其余上城固守,担柴送水,巡查奸人,可四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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