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忠得了陆师爷妙计,郁闷情绪一扫而尽。

    他是个行事果决的性子,当即命人将诉状抄本送达柳湘莲处。令其准备告状(应诉状),明日将公开审理此案。

    待到晚间,方才命家人将所收八百两纹银原封不动退还柳茁,只说先前收下是不忍拂其盛情,本无需如此客气,已决定于次日审理此案,请待传唤。

    柳茁凭白得了银子,喜出望外,不意此人如此知情识趣,“却而不恭”,遂先收后退。

    真是个讲究的好官!

    他乐得收下银子,又兴冲冲跑去将明日开审之事告知叔父和兄弟们。

    柳家众人听罢,得知察院大人不仅应允,且办事极为爽利,更对拿下逆子信心十足。

    ……

    另一边,柳湘莲收到通知后,却陷入沉思。

    经花钱打听,已得知李慎忠前后态度有所变化,不禁猜测他此举的用意。

    送达抄本、准备应诉状并无异常,唯一特殊的是竟要公开审理。

    须知,衙门审案通常是不公开的,有旁人围观议论岂不是自找麻烦?平时还专有把门皂吏防范人员擅入。

    未得皇命自行公开审案的,多是官员本身清正廉洁,为了以真实案例传播法律知识,教化民众。

    李慎忠显然非是此类官员,否则根本不会受理柳家的诉状。

    谁看不出那诉状所言强词夺理,似是而非?

    如今决定公开审理,其真实态度不问可知——多半是决定两不相帮。

    实际上,柳湘莲作为弱势一方,公正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支持。

    而特意告知他公开审理,当是知道他身份特殊,欲要他引人围观,以给柳家造成压力。

    半天一夜时间,对他人来说或许过于短暂,来不及安排什么,对他却未必。

    谁让他开了家戏园呢。

    ……

    次日上午,柳湘莲一如往常,起床、晨练、早饭。

    知他要去衙门应诉,官司胜负难料,“生死未卜”,香菱眼圈早就红通通的,偷偷哭过了。

    尤氏姐妹平时风情无限的玉容也失了光彩,忧心忡忡。

    “女人就是麻烦!能有什么事儿就担心成这样?”

    安慰几句也不起作用,柳湘莲摇头感叹。

    柳三听了直骂他:“臭不要脸的,得了便宜你还卖乖。”

    倒把三女逗得笑了,一时春暖花开。

    待到两名青衣皂靴的察院衙役送达传票时,柳湘莲早准备妥当。

    免不得给点碎银做打点,说句“劳烦”。

    那衙役也忙道“不敢当”。

    出门时,小厮牵了马来,刚要上马,领头的衙役神色古怪,劝说道:“柳二爷,咱们还是走过去吧。”

    “好,与你们一同步行便是。”

    柳湘莲略一怔,爽快应了,以为衙役没骑马来,而他也懒得动用自家马车叫人乘坐。

    那衙役忙解释道:“二爷误会了,并非是因我等没马,而是,而是如今乘马过不去呀!”

    “为什么过不去?出了什么事儿?”

    “二爷竟然不知?”

    “这话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今儿还没出过门儿。”

    那衙役摇摇头,无奈说道:“察院前大街全给堵了,人山人海的,都翘首以盼,等柳二爷大驾光临呢。”

    “竟有此事?”柳湘莲状似愕然,半真半假。

    昨天他便命倪二散布柳家叔侄对簿公堂的消息,至于效果如何,如今知道了。

    越来越多的人正往察院涌来,大街上人满为患。

    这也不难理解,一则平时允许旁听的案件极少,机会难得。既能一观青天大老爷的威武风采,还不用卑微跪地,荣幸之至了。

    二则此案事涉及理国公府和广和楼东家,又是不孝大案,吸引眼球。

    广和楼戏票太过昂贵,多是身家丰厚者流连忘返,普通老百姓难得进入消费一次,出来后不免夸张,传的神乎其神。

    穷汉买不起戏票,看不了戏,来看东家打官司出丑也不错,又不用花钱!

    理国公府前,也正在送行。

    柳家众人皆知已经打点过察院,胜券在握,欣欣然喜色满面。

    因族长柳芳不肯出面掺和,其余人论资排辈,老三柳极最是年长,身上亦有捐来的功名,就被推选出来作为原告。

    柳茁则是年轻一辈代表,需他鞍前马后操劳,万一三叔忘了词也可在旁提点。

    与后律师可代理出庭不同,这年月讼师不但没有上堂的资格,反有因挑拨诉讼被抓去坐牢甚至充军流放的风险。

    代写诉状的金讼师只能提前将如何应对可能的问询,作了详细讲解,也不知熬死多少脑细胞才让柳家爷们大体记住。

    ……

    西城察院。

    李慎忠身着五品白鹇补服,在后宅中独坐,仍在沉思如何应对。

    悔不该一时轻忽不察,竟收了诉状又收了钱,现在也只能尽力弥补。

    他也知道,柳家人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过是想坐实此子不孝的罪名,倒并非是真的想要置其于死地。

    实际上,他作为巡城御史也仅可对杖罪以下案件自行审理并结案,即仅能处以杖(大棍打)、笞(小竹板打)、枷(戴木枷示众)等刑罚。

    若是徒罪以上,便要移送刑部定案。

    而这件案子难以直接依律定罪,又有双方角力,一旦转送刑部,必会惊动圣上圣裁。

    以圣上言必谈“孝”的作风,柳湘莲怕是落不了好,可他偏又和贾家等勋贵联系紧密。

    李慎忠想来想去,如果此案处置不当,等于是将难题交给圣上,将会大大不利于他今后的仕途!

    衙外喧嚷之声渐盛,他知今日前来旁听审讯之人必定众多,早加派人手引导维持治安,以免发生踩踏、盗窃等事。

    心中期盼如陆师爷所料,柳家迫于形势而息讼最好。

    如果真的冥顽不灵,他只能秉公办理了。

    ……

    云板声响,到了时辰,李慎忠起身,从后宅走出,入大堂落座。

    大堂上,黑衣皂靴的衙役分列两侧,面容严肃,手握上黑下红的水火棍,恭敬站立。

    皂吏来报,原告、被告俱已带到,候在仪门之外。

    “升堂!”李慎忠喝道。

    须臾,原告、被告依次走进大堂。

    原告两人,一老一少站在一起,自然是柳极、柳茁两叔侄。

    被告一人,柳湘莲。

    三位柳家人见面,相互之间别说行礼,全无一点儿好脸色。

    一方漠然无视,一方怒形于色。

    李慎忠冷眼瞧着,两方人反差极大:作为被告的少年,形容英俊,举止有度,见之神清气爽。更让人意外的,神色淡然,似毫无忧虑惧意。

    相比之下,反倒是两位原告神态慌张,彼此向对方投去询问的眼神。若非慑于公门威严,不敢私语,定会交谈一番,显得格外心神不宁。

    这也难怪,他们来时见到,衙前大街上竟是乌泱泱的人群,摩肩擦踵、泼水难入!

    柳极暗叫不妙,忙派人一打听,都说是为看理国公府伯侄打官司的。

    柳家众人不禁哗然——理国公府这就出名了?

    柳极心存侥幸,只当是逆子名头太大,是以泼皮闲汉都来凑热闹。

    这也无妨,等判决一出,外人哪里知道其中内情?

    不料,到了衙门,竟被告知此案要公开审理!

    将有数十人被允许在大堂外旁听!

    这如何可以?岂不是把柳家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柳极不禁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收场。

    一时间既有对李慎忠的恨意,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这会儿闹幺蛾子?太不讲规矩了。

    又埋怨柳茁不会办事,这就是你说的没问题?

    他哪里能想到后面的变故,更不知银子都跑到他侄儿腰包里了。

    这时进了大堂,他仍未镇定下来,心中天人交战。

    这官司到底要不要打下去?实在丢脸呀!

    见柳极神情不安,眼光散乱,显然正踌躇难决,李慎忠暗自好笑。

    陆师爷的法子果然不错,根本不需本官裁决,你们尽管撕扯,就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臊也能把你们臊死,且看你能撑到何时!

    他甚至幸灾乐祸起来。

    见三人都站着不跪,心生不喜,开口便问:“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这话一出,三人中,柳湘莲和柳极都没什么反应,仍旧站着。

    柳极有捐来的官身,和贾琏一般,也是个同知,听着好听而已,每年领些银子,也不知几辈子才能把买官花的钱收回来,好处便是有了体面。

    柳湘莲因通过了武童试,名列武生,相当于文秀才,勉强算是有份功名,得以见官免跪。

    柳茁就完全是白身了,发现旁人都在看着他,这才恍然醒悟。

    这话虽对着三个人说的,实则是提醒他!

    不管心里如何想,赶紧跪了:“草民柳茁,拜见察院大人。”

    另外两人也各自报了名号。

    儒家主张“无讼”,官员审理民事案子时会尽量调解。

    李慎忠依着管惯例,先劝说道:“原告,你等与被告本是至亲,何必轻启讼端?一经官断,不论输赢,彼此为仇,悔之晚矣。

    且你所指控罪名,位列十恶,一旦败诉,便有诬告嫌疑,亦当坐罪!依本官看来,此举殊为不智。是否愿意息讼和解?”

    息讼和解?柳极早已心慌意乱至极!

    与四弟不同,他读过点儿书,寻常也附庸风雅,以文会友,到底还是要脸的。

    可如此大张旗鼓折腾一番,如果无功而返,也着实不甘心!一千两银子岂不是白花了?

    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衙役虽多番呵斥,堂外旁观之人难免指指点点,柳极烦不胜烦。

    先问道:“察院大人,无关之人在场,岂不有损公堂威严,何不驱散出去?”

    他所谓“无关之人”,便是拥挤在大堂之外,密不透风,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岂止数十人!

    你在教我做事?李慎忠心里冷哼,越发鄙视对方。

    但也要给自己开脱,免得对方惦记上他。

    于是很给面子的作了解释:“是否允许旁听,并无需你等同意,原不必同你讲,但说说也不妨。

    当今三令五申,以孝治天下,京师乃首善之地,此案事涉不孝,又不合律法,案情复杂,早引来诸多关注。

    本官决定公开审理,只为令百姓信服,以示公正,你可明白?”

    “诸多关注”?

    柳极毕竟年长,顿时明白,不仅是柳家,对方还受到其他方面的压力,不敢再徇私照顾。

    可越明白越不能同意呀!

    但他能说什么?说皇帝说的不对?说李慎忠没权力决定公开审理?

    “可是……”

    张了张嘴,柳极却不知如何辩解,转头怒视侄儿柳茁,胡乱撒气。

    事已至此,柳茁也恍然大悟——对方退回银子并不是知情识趣,想要讨好他讨好柳家,而是准备秉公办理!

    突生异变,他的心态却比柳极好许多。

    毕竟年轻,进取心更为强烈,早将戏园子视为囊中之物,如何肯轻易放弃?

    忙低声劝道:“叔父,阵仗都摆出来了,退无可退了呀!

    退了不就说明是咱们无理取闹?今后戏园子可就别想啦!”

    柳极面色纠结,心里乱的一塌糊涂,早生退意。

    可想想戏园子的暴利,又觉分外热切,若是拿到手,下半辈子的花用都不用愁了。

    天人交战,终究人欲完胜!

    反正老命一条,还能活几年呢?干脆豁出去了!

    他咬牙说道:“孽侄不孝,天理难容,请都察大人做主!”

    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李慎忠越发瞧不上这等利令智昏的人。

    读书人为求个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名声,多大代价不愿付出?

    这等勋贵之家,全无一点儿礼义廉耻之心!

    他轻哼了声,旁人也未觉察,当下便道:“既然如此,那便开审吧。”

    话音刚落,两旁衙役大喝一声——“威~武~”

    气机充荡,令人心惊胆战。

    惊堂木一拍,响亮脆音又唬人一跳。

    李慎忠危坐肃容,沉声说道:“今日审理柳极等状告侄儿柳湘莲忤逆不孝一案。”

    他把诉状拿起,再度扫视:

    “告为不孝忤逆事:

    孽侄凶顽,拒不参祭,十年未奉一飨。

    遗训昭彰,逆而不遵,祖宗因之蒙羞!

    欲壑难填,盗族财而置私业。

    恣意妄为,无主婚竟擅定亲!

    九天神灵因之难安,托梦相告,严惩不孝之孙!

    阖族老少切齿深恨,公议开革,弗忍共戴一天!

    唯请治以应得之罪,敦风化而儆蛮横。上告。”

    这柳家人为告侄儿不孝之罪,竟把祖宗亡灵都抬出来了!李慎忠也不禁叹其脸皮够厚,当真豁得出去!

    心知其肯定预备好了说辞,他也不得不问道:“原告,依刑律,不孝之罪,唯父母、祖父母亲告乃坐。你身为伯父,有何资格来告侄儿不孝?”

    当此时,金讼师的调教发挥了作用。柳极早知必有此一问,也不慌张,振振有词说道:“启禀大人,尝闻事死当如事生,事亡当如事存。

    孝之道,岂止父母?更需礼敬祖宗!

    孽侄种种逆行,无不忤逆不孝,罪恶滔天,竟令先祖之灵在天难安,不得不托梦相告,务求将之严惩!我等敢不遵命?倘若纵容此辈,岂不是告知天下人,忘祖可矣?”

    最后一声“忘祖可矣”简直震耳欲聋!

    饶是李慎忠早有预料,听了这等荒诞无稽之语,也有些头大。

    看诉状时他便知晓,这罪名定是诉棍拟就,危言耸听,不外如是。

    但他不能否定理国公柳彪有在天之灵,也就不能否定“祖宗托梦控告”是谎言。

    律法又没排除此等情形,涉及孝道大义,谁敢轻忽?

    为免得给自己招惹上是非,李慎忠不作直接回应,接着问道:“那他是如何忤逆不孝的?诉状上不甚明了,详细说来。”

    奸谋得逞,柳极心中得意,轻蔑的瞟了侄子一眼,而后方侃侃而谈:

    “其罪一,十余年来从未参与阖族祭祖大典!不祭祖宗,可谓大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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