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股东决议增资扩股,次日,戏园牌楼前用来张贴剧目预告的公告栏上便贴出启事。

    “为增资扩股事:本商号拟增发新股伍佰股,每股底价贰佰两。八月初一日于戏园酒楼,当场竞价,价高者得。童叟无欺,立此为据。三和商号。”

    除了公示,另派人送信给那些曾多番问询,企图分一杯羹的亲朋故旧。

    至于愿不愿意前来公平竞价,却不去管,爱来不来。

    新股一旦发行成功,意味着原始股价值翻倍,众股东无不欣喜。

    独有一人最为愁苦烦闷,便是荣国府嫡孙——贾琏。

    贾家当年一门二公,权势无两,风头最盛,故旧亦最多。

    是以脸厚心黑前来找他讨要股份的人数不胜数,烦不胜烦。

    贾琏深恨薛蟠泄露了他的底细,又后悔自己行事不密。

    原不该如此热切操心戏园的事儿,以致被人瞧破行藏。

    这也没办法,戏园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汇聚,最容易出现纠纷。

    一旦有人闹事,寻常人尚可,倘若涉及到诸如五城兵马司等官府衙门,便需贾琏出面打点。

    若非如此,他琏二何德何能被拉进来空手套白狼的做股东?

    虽然矢口否认,相熟之人无不认定他在戏园中参股,且是大股东,重大事项可一言决之。

    判断依据很合逻辑:薛家依附贾家,柳湘莲乃柳家弃子,冯紫英等人失意落魄,唯他牌面最大。

    他倒是真想如此,如今有口难言。

    有了增资扩股的由头,那些人必定如逐臭之蝇,闻讯而来,该如何是好?

    须知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掏钱的!

    这天下午,贾琏在外办完事回府,快走到自家小院时,听到有人唤他,声音娇柔,是个熟人。

    转头一看,果然认识,是他爹院里的丫鬟。

    这丫鬟名叫秋桐,年约十六七,容貌俏丽,性格泼辣。

    贾赦原是准备纳作房里人,可惜年老体衰,姬妾丫鬟又多,贪多嚼不烂,瞧在眼中却迟迟未能得便入手。

    姐儿爱俏,贾赦这等腐朽昏愦的老物,岂能和贾琏这样风华正茂、俊俏风雅的年轻公子相比?

    秋桐对贾琏早有情意,相见之时常眉目传情,言语调笑。

    贾琏亦颇为心动,垂涎无比,每每都热切回应,且主动撩拨。

    两人大有干柴烈火之势。

    奈何琏二这厮有贼心无贼胆,深惧老父淫威,几番良机出现,却从不敢真刀真枪上马,一次都没得手过,深以为憾。

    终于等到琏二爷,秋桐一颗芳心扑通扑通乱跳,眨了眨那双含情媚眼,妖妖娆娆,娇嗔道:“二爷~最近怎的不往那边去了?让人家日思夜想,睡也睡不安稳!莫不是二爷厌了人家?”

    声音黏软腻人,简直比窑姐儿还酥魂醉魄。

    贾琏听了却没往昔的欢喜,反倒唬了一跳,忙扫视四周,见并无旁人在附近,这才稍稍放心。

    皱眉问道:“到底何事?快说。”

    自从上次贾赦叫他过去逼问戏园之事后,他便很少再过去了。

    最多趁他爹不在时,去找后母邢氏请个安,再与他爹的众姬妾调笑一番,算是尽了孝道。

    至于贾赦,那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见面才好。

    这时见秋桐一反常态,竟大摇大摆毫无顾忌的来寻他,全不是以前偷偷摸摸的模样,知其必是奉命而来,贾琏心生警惕。

    见他神情冷淡,不似往日那般调笑,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秋桐又气又恼。

    也不敢再骚浪,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老爷命二爷速去外书房。”

    说完白他一眼,佯作嗔恼:“二爷真是一点儿都会不心疼人儿!让人见天儿的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她说的“老爷”自然是琏二亲爹贾赦,只贾赦院里的人这么叫,其他人都是叫“大老爷”,“老爷”则是贾政。

    贾琏心里紧张起来,仿佛小鹿撞入陷阱一般。

    老头子定是听闻戏园扩股的消息,要自己给他寻摸股份,还得是白给!

    他不禁暗骂自己真是蠢货,这等关键时刻回家干嘛?何不在外面逛过这几天?是酒不好喝还是姑娘不好玩!

    贾琏面容倏忽一变,笑容和煦看向秋桐,柔声说道:“好姐姐,烦你跟老爷说一声,就说我不在家。”

    说完转身就要溜。

    秋桐目不转瞬的盯着他,见他要溜,这还了得?

    她敢瞒着老头子和琏二爷打情骂俏,却不敢说谎儿骗老爷,那不是玩的!

    况且府里这么多人见了,怎么可能骗的过去?

    手疾眼快,秋桐一把抓住贾琏的衣袖,差点儿把他扯个趔趄。

    “二爷是主子爷,别为难我做丫鬟的!反正这话儿我是带到了,去不去二爷自己想。

    别说这么多人瞧见二爷回府了,便是没瞧见,我也不敢骗老爷的。”

    利利索索说完,秋桐也不纠缠,转身就走。

    她还能不知道贾琏是什么性子?那就是个没贼胆的窝囊货,怕他老子怕的要死,肉送到嘴前都不敢咬一口,爱去不去!

    果然,一听这话,贾琏就呆住了,痴心妄想全被拍散。

    府里这么多人,定是遮掩不住的,没准儿早有人跑过去打小报告了!

    还是得过去!

    他疾步追上秋桐,赔笑问道:“怎么是你过来叫我?没让小厮来?”

    “怎么没让小厮来?小厮回说你没在家,老爷不信,就让我来院儿里瞧瞧,看你是不是躲着不见。”

    原来如此!

    按说该是小厮到大门上找人,没有让丫鬟抛头露面的道理。

    可见今儿的事儿不一般,老头子急了!

    透过蛛丝马迹,贾琏心里警报迅速升级。

    见四周无人,他一把拉住秋桐的胳膊,调笑似的问道:“好姐姐,今儿家里谁来了?”

    秋桐也不在书房待客,哪里知道谁来?

    便道:“听说是来了不少人,是谁我就不知了。”

    贾琏大叫不妙,哭丧着脸,心情沉重,一步一挪的往外走,急思对策。

    到了前院,他止步停下,招呼他的小厮,一个八个人,现在院儿里的有四个,全都带上。

    一路上,秋桐或言语挑逗,或是搔首弄姿,媚眼全都抛给了瞎子,琏二爷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都这时候了,他哪儿还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只琢磨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

    暗自寻思,老头子能动用的手段也很有限,无非是拿父子大义压人,指责他忤逆不孝。

    具体的么,或骂或打,忍忍也就过了。

    难道为这事儿,他还能告自己不孝?还能不让自己袭爵?

    ……

    贾赦院。

    现今的荣国府是奉旨敕造的,贾赦的院子是旧花园隔断形成,位置在荣府东南角,自成一体,并不与府内相通。

    这其实很不合理,他是长子,又是袭爵人,府中待遇反倒不如弟弟贾政。

    外书房内。

    年过五旬的贾赦身形瘦削,胡须灰白,面容清癯,坐在檀木靠背椅上,脸色阴沉,黑的像锅底,左手狠抓着椅子扶手,青筋暴起。

    他之所以恼怒,因为旁边正有人呶呶不休,对他冷嘲热讽,疯狂输出。

    “赦哥哥,如今老兄弟们的面子是分文不值呀!咱们找了你家琏二爷不知多少次,叔叔伯伯都快跪下求他了,可他嘴里总没一句实话,动不动就说和他没关系。难道真当咱们都是傻瓜二愣子?

    小弟着实不明白,这事儿有什么难的?薛家不用说,敢不听贾家的话?至于柳二郎,区区柳家弃子逆孙,蹦跶不了几天了,柳家早晚收拾了他!

    现在不赶快让我等参股,等柳家把戏园子收了去,怕是你们贾家也得被赶出来!

    须知现在不比从前了,那柳芳小儿有了奔头,能不与你家划清界限、分割明白?

    到时你家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叫什么?因小失大,目光短浅呀!

    说到底还不是看不起我等!要是你老兄也是这个意思,没说的,咱们这就滚!再不敢登你家宝地!”

    阴阳怪气说话的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者,肥肥胖胖,一身绫罗绸缎,手上戴着硕大的玛瑙镶金扳指,光彩灼灼,珍贵非凡。

    等说完,其他人纷纷出言附和,都说此言有理,老成持重,不可不虑。

    贾赦听了甚是恼火,我虑个屁呀!我倒是想虑呢,可是没机会呀!戏园子不关我的事儿!

    这话早就向他们说过了解释了,奈何众人不信。

    也是,谁不知荣国府两位老爷,政老爷不喜俗务,而他赦老爷则贪婪无度。

    现今贾家有了这样日进斗金的好买卖,他说完全不干他的事儿,做不了主,谁信呀?

    忽悠傻子么?

    贾琏可以装傻充愣打哈哈,他却不能。

    今儿来的都是公侯勋贵之家与贾赦交好的人,便如刚刚发表高论的,便是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的弟弟马鸣。

    这些人未必能代表家主的意思,却是贾赦维持自身影响力的臂助。

    若因此事生隙,成了孤家寡人,他以后还怎么捞钱?

    实际上,这些人也不过是抱着有枣没枣先搂一杆子的心思,既然搞不定贾琏,便来找他爹。

    看着这些相交多年的“至交好友”咄咄逼人,贾赦有苦说不出。

    他何曾不想插一手?收到戏园子赚钱风声后,他第一时间就问过那逆子了,竟然死不承认。

    既然你们非得认定是我意思,那就叫你们看看到底是不是!

    他打定主意,一方面自证清白,一方面也趁机磋磨那逆子,多少榨出点儿油水儿来。

    书房内的气氛压抑而沉闷。

    ……

    贾琏从荣国府西角门出来,又向东经过了荣府正门,终于见到贾赦院的黑油大门,仿佛鬼门关似的,令人心惊胆战。

    问侯门小厮今儿都是谁来了,一听,果然是那几个老东西。

    贾琏更加不敢轻视,给小厮中最年长的昭儿低声吩咐几句,独身进去。

    因此院是旧花园隔断形成,树木山石皆在,错落有致,风光不俗。

    贾琏情绪糟糕,就像是上法场砍头似的,哪儿有一点儿欣赏的意思。

    过了仪门,走到外书房附近,听到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贾琏止步。

    他心情更加沉重,抬手搓了搓脸,强打起精神,深吸口气,方鼓起勇气,抬脚走向书房。

    早有小厮侯在门前,一见他来了,忙打起了帘子,朝里叫道:“二爷来了。”

    贾琏心丧若死的走了进去,入眼便是满屋子的大爷,心里拔凉拔凉的,勉强镇定下来。

    他先给父亲磕头请安,起身后又向几位长辈问好。

    行礼过后,垂手站在堂下听命,也不主动询问叫他过来是为了何事。

    阵仗都摆出来了,不问可知。

    见他不言不语,脸上淡然,任打任骂似的,贾赦早已不喜,冷声喝问道:“听说琏二爷最近长了能耐,连这些长辈都不放在眼里?”

    欲加之罪,陡然砸下,不管心里如何,贾琏面上诚惶诚恐,“噗通”跪下。

    他恨得咬牙,脸上却带着疑惑,抬头问道:“老爷,这话儿从哪儿说起?儿子实在不曾对诸位长辈无礼,更不敢有此意。”

    “砰!”

    贾赦猛地一拍桌子,咬牙瞠目,恨声说道:“好呀,还死鸭子嘴硬呢!那为什么长辈们找你要点儿股子你都舍不得给?还得让他们辛苦跑来找我?”

    呸!贾琏心里大骂,老不死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那戏园又不是我开的,说给就给!

    又哪有老子帮着外人逼迫儿子的?

    说白了不就是你也想要,故意寻个由头来磋磨我!

    他扭头看向在座的诸位长辈,双眼含泪,悲情问道:“不知各位叔叔伯伯是要哪里的股子?但凡我贾琏手里有的,绝无二话,尽管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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