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敌”二字迸出,如霹雳炸响,如流星坠地,如巨石投湖,狂击听者之心。

    殿内一时陷入静寂。

    太上皇眉头微蹙,有些怔神,似乎没反应过来,不解何意。

    周围内监宫女无不悚然大惊,恐惧的盯着柳二郎。

    又转移目光去看俯伏在地的“虞姬”。

    此情此景,像极了刺客靠近目标后,一声令下,骤然发难。

    听到的人无不打起全副精神。

    有的人霎时脑子里天人交战好不惨烈,不知自己该跑还是该挺身拦阻。有的人吸气张口,准备大叫“护驾”,呼唤禁卫。有的人则生出疑惑,他分明空着手,哪里藏了剑?

    脑子转得快的人,不由想到,该不会是“那位”忍不住要动手了吧?

    陈彦俊面色遽变,看其抬腿的动作,似是想遮挡太上皇身前,又似,要逃!

    众人心思杂乱,不知何去何从。

    柳湘莲不敢多耽搁,中气十足,扬声说道:“陛下!小民先祖父曾随太祖起事,征战南北,功勋赫赫,得封理国公。

    在小民看来,杀敌报国,建功疆场,方是男儿本色!

    至于戏曲,闲暇时赏玩则可,却不值得作为一生事业。

    小民心中别无所求,愿效法先祖,为国杀敌,不灭东虏,死不旋踵!

    请陛下成全!”

    声如金铁,清晰凌冽。

    仁寿殿内,所有人听了这番话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动。

    绝不是为什么报国之言杀敌之志而感动或佩服,而是突然意识到,出现了一个未曾遇到的情况——至尊无上的太上皇帝,竟被人当面拒绝了!

    虽没有明言,可柳湘莲无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高兴来给你唱戏!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永隆帝,或许不需担心。

    他一心一意要效仿唐太宗,打造开明君主人设,除非是已经颁发的正式旨意,不会因私下提议被拒而动辄砍人脑袋。

    可这位是太上皇,不是说他残暴,而是没有知道他如今心里在想些什么。

    越是不可猜测,越令人恐惧。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空气似乎凝滞,无人敢大口喘气。

    柳湘莲说的慷慨豪迈,其实也有些忐忑,对于封建皇权,他缺乏真切的感受和基本的敬畏。

    此刻身处宏大宫殿之中,身形变得卑微,被雄踞高大宝座上的帝王以俯瞰之姿睥睨,强大的压力油然而生。

    那位老者的确具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有一言决人生死的能耐!

    沉默,长久的沉默。

    对于殿内之人来说,这是段难熬的时间,或许下一秒就会爆发雷霆之怒!

    实际上太上皇很快反应过来。

    他很不习惯,皱了皱眉头,忽又奇怪的笑了。

    像是刚知道柳湘莲的身份,他说道:“原来是柳家子孙,怪不得有这等见识。

    做供奉的确大材小用,委屈你了,这样吧,”

    他转头看向总管太监李万全:“朕往那边送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话含糊不清,旁人不知何意,李万全却当即了然。

    忙躬身谄笑道:“当然可以,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好!”

    太上皇大声说道,看向柳湘莲,苍老的脸上浮现莫名的笑意。

    并非欣赏,也非暗藏杀机,旁人无从猜测其意。

    他开口说道:“你既胸怀报国壮志,留在京中有什么意思?朕如你所愿,明日便往辽东军前效力。用你手中剑,将卑贱蛮奴杀个干净!哈哈哈……”

    说到最后,太上皇竟不可遏制的大笑起来,仿佛看到蛮奴被杀的片甲不留一样。

    空旷大殿中,回荡着太上皇苍凉悲戚的笑声。

    除了总管太监陪笑,无人笑的出来。

    柳湘莲就更笑不出来了,早就知道这关不好过!

    勋贵没几个好的,皇家更没什么好东西!

    报复来的这么快,都不隔夜的!

    以他目前的身份去辽东,到了军营便是个冲锋陷阵的大头兵,最多做个小伍长。

    武功再高,也抵不住战马冲撞,万箭攒射。

    这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就因不愿意给你做玩物,便要我去死?

    不管他如何想,如何吐槽,也得先谢恩。

    柳湘莲面带喜色,大愿得遂似的,叩首谢恩道:“谢主隆恩!小民定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随即想道,你都要我去送死了,总得容我挣扎几下吧?

    于是谢恩之后,他忙又请求道:“陛下!杀敌报国固然是小民所愿,朝赴疆场,夕死亦等闲!青山何处不埋忠骨?

    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民是家中独子,尚未成婚。一旦身死,无人可继香火,岂不是大不孝?马革裹尸,虽无愧社稷,死后却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小民已有婚约,又年轻力壮,只需数月,定能留下血脉,届时再赴辽东杀敌亦不迟。

    请陛下体念小民之拳拳孝心!不胜感戴!”

    说罢,“砰”的叩头!!!

    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

    柳湘莲咬牙切齿安慰自己,强抑住胸中腾涌的怒火,努力装出不甘心做不成孝子贤孙的模样。

    心里想着,给我三个月,但凡有了功名,有了升官资格,你看老子哪里不敢去!

    到时不用你个糟老头子说!我也要杀过去!早晚掀翻你这漏风漏水的破朝廷!

    太上皇听了他的话,并未答应,也未拒绝,陷入沉思。

    让这小子去辽东,纯属是突然冒出的想法。

    先前他并不知此人是理国公之孙,当然,知道了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自己说的话被人拒绝了,这还是登基之后漫长人生里的头一次!

    哦,北地那段日子自然不能算的,能活命就不错了。

    所以他有感觉被冒犯到。

    更让他所不耻的是,这小子满口什么杀敌报国,真当他是白痴呢?

    他虽吃了败仗,又不能全怪他!好听的话他听多了,阿谀奉承之人他身边会少?

    当初那些信誓旦旦说东虏弹指可灭的人现在在哪儿呢?

    想靠几句话蒙混过去,可想的太美了。

    他懒得去辨别对方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你说你想,那朕就成全。

    没有要柳湘莲立刻死掉的意思,只觉得这样很有趣,很好玩。

    或许在许多年前就该这样,你要效死,那就去死罢!

    果然,不管这小子说的多么慷慨,多么壮烈,一旦真要他去,立马改口不愿意去。

    哪怕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仍改变不了“不愿去”这一点儿!

    只是,偏偏这个理由太上皇不得不考虑,“孝”就是他如今的护身符和底牌!

    越没有的才会越在意,永隆帝趁乱登基,攫取大位,自知名不正,是以“孝”不离口。

    历史上弑父的逆子难道少吗?若是逼急了,谁敢保证他不会下此狠手呢?太子是怎么死的?

    有明英宗的例子在前,哪个皇帝放心头上有个随时可能翻盘的太上皇?岂能没有杀心?

    所以,对于太上皇而言,他希望皇帝虽然不悌,至少别不孝。

    是以常赞皇帝“至孝纯仁,体天格物。”

    若是他现在逼着别人断子绝孙做不孝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名声已经够臭了,于此并不在意。

    可涉及孝道大义,就是涉及这条老命,不得不慎重。

    再者,早去晚去几个月有区别吗?

    想到这些,太上皇其实已经同意柳湘莲的推脱之辞。

    但身为至尊,显然不愿轻易被人改变决定。

    稍稍沉吟,他问道:“你已有婚约?”

    柳湘莲灵光一闪,难道是怕我迟迟不婚,要赐婚?

    忙说道:“已经有了!对方是工部……”

    太上皇一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干脆利落道:“不必麻烦了。

    朕给你赐婚,三日完婚,三月后便往辽东效力!

    能不能留下子嗣,就看你的本事了。”

    ……

    除了柳湘莲,太上皇并没有理会扮演虞姬的琪官。

    二人谢恩后,回到偏殿。

    众人不知内情,齐来恭贺。

    演出已毕,广和楼戏班先行出宫。

    柳湘莲神色如常,对于旁人恭喜之声只微笑不语,懒待应对。

    赐婚并不能冲散心头阴云,何况赐的本就是既定之婚约!你倒是给个公主呀!

    原想着太上皇兵败女真,多少该有点儿不服气吧?他要是表现得心怀报国之志,许就放过他呢。

    没想到反引来“杀身之祸”!

    他的确是想从军,但好歹先在都中经营一番,有个功名傍身。

    不然去做大头兵卖命吗?岂不是说死就死?

    旁人察觉他神色有异,沉默不语,不敢再来相扰。

    ……

    回到家中,众人都来相迎接。

    柳湘莲笑说无事,又随口与尤氏姐妹、香菱调笑几句,便让她们下去了。

    待众人走了,柳湘莲神色变得郑重,吩咐柳三道:“三叔,通知倪二一声,让他派人散布消息,就说柳二郎自请从军,赴辽东杀敌,太上皇甚为看重,不仅允了,还为我赐婚!”

    近人或许明白太上皇的意思,外人知道个屁!他就不相信皇帝能任由太上皇随意接触军权。

    柳二郎或许微不足道,但是落在有心人眼中,太上皇这小小的举动难道不是试探?

    谁知道若这次不打击,后面会不会有更大手笔?更大野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为求稳妥,须防微杜渐!

    柳三原本坐着,闻言大惊失色,慌忙站起问道:“怎会这样?不就是过去唱个戏嘛?辽东那是能随便去的?多少精兵悍将死在白山黑水间!你这小身板,在都中勉强算回事儿。去了那儿,真以为自己身手很好?千军万马之前,匹夫之勇有个屁用!”

    柳湘莲奇怪的瞅着他,未料到三叔竟然对辽东如此恐惧,也无暇细问,简单道:“事已至此,不去是不行了。三叔,别多想,赶紧为婚事做准备吧。太仓促了,别让秦家以为是我们怠慢。”

    至于自救,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天下唯一能抗衡太上皇的就是皇帝,只要他能获得当今的青睐,未必不能挽回危局。

    但,何其难哉!

    他父亲柳棱是故太子手下大将,说起来还是因当今而死,对方心中能无疑虑?

    冯紫英等人何以能够与他交浅言深?还不是因他身份,知道大家都是虎落平阳的失意人?

    身为帝王,只会疑心更重。

    短短三月,除了武举之外,如何能够吸引皇帝的注意似乎别无他途。

    这些都是将来的烦恼,柳湘莲暂且丢开。

    现在要准备人生大事——迎娶秦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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