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南行不是件易事,运河已经冰封,行不得船,只能走陆路。好在筹饷司财力充裕,准备了足够马匹和车辆。

    启程之日,天上阴云密布,寒风凛冽。南城外,人声喧嚷。

    户部尚书顾克贞拨冗而来,带着一众下属为柳湘莲送行。此刻他心中并不平静,眉间忧色挥之不去,反复叮咛嘱咐。

    饮酒拜别后,柳湘莲骑着高头大马,领一行人沿着驿道望南迤逦行去。

    望着渐远渐模糊的背影,顾克贞浑浊老眼很快看不分明,沉声叹息:“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部堂大人不必担心。”站在他身侧的督饷侍郎王泽业充满信心,含笑说道:“柳郎中习惯兵行险招,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但事后观之,实则成竹在胸。依下官浅见,此行大有可为。”

    “王大人说的在理。”旁人也随声附和,说些安慰的话。

    “但愿如此吧。”顾克贞转身入轿,仍不免愁绪满怀。盐政积弊太深,绝不是随意想出一二良策就能解决的,只能祝愿柳湘莲继续保持好运道。

    钦差队伍在寒风中默然行进,人马呼吸之间,皆是白气腾腾。

    三百员税卒青衣皂靴,佩挂腰刀,分作三队,部分人员持盾,更多的持枪或背弓,杀气凛凛,俨然威武雄师。其中还有十名锦衣亲军,是柳湘莲自行所请,由一名锦衣百户沈星带队。

    队伍中间的马车上,不仅有顾尚书遴选的户部属员,还有十来位衣着简朴、神色忐忑的汉子。他们是柳湘莲从工部搜罗调用的能工巧匠,擅长木工、冶炼等技术。

    柳湘莲乘坐马上,举目遥观沿途景致,树木俱是光秃秃的,田地上也没有庄稼,视野变得开阔。路上行人络绎,因运河冰封,帝都人口百万的吃食和日用品缺少不得,只能靠着人背马拉送进来。

    他也知巡盐差事难办,虽有些初步的想法,未经调查研究,尚不完善,所以临行前并没有向永隆帝上题本。幸而永隆帝不是性急操切的君主,除了勉励他用心办事外,并没有设定限期。

    见到队伍行进,行人无不侧目躲避,目光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畏惧。军队也好,衙役也罢,在老百姓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临近中午时,队伍在驿站停下来休息用饭。

    柳湘莲招呼柳落和薛蟠过来,说道:“一会儿我先行一步,等到了天津,你们自行往江南去,不用再和我告辞。”

    “是。二爷请务必小心。”柳落点头应道,对此并不意外。

    出发前两人已有过商议,由柳落带着薛蟠去江南接手并整合薛家产业,顺便惩处贪蠹之辈,回笼些现银备用,另外还会派人去各省采购那几种高产作物,寻找种植老手。

    他们也不是孤身前去的,还会带着凤姐之兄王仁,必要时可以打打王子腾的招牌,避免王家干涉。此外还带着五位锦衣亲军、五十名税卒和几位账房先生,以及预备的商号伙计等。

    听说马上要分开,而自己要先去南边儿,薛蟠不禁大急,苦着脸祈求道:“二郎,这事你怎没和我说过?我和你同行成不?要不然我回京算了!”

    不待柳湘莲说话,柳落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嗤笑道:“薛大爷常自夸是好男儿,不想胆小如鼠,视故乡如畏途。罢了罢了,你也别和我同行,咱丢不起这个脸!”

    说着,满脸嫌弃之色。

    “胡说!你放屁!”

    薛蟠急的跳了起来,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笑话!我会怕?去便去!你别瞧不起人!”

    话音儿刚落,柳落便拍手笑着称赞:“好!这才是男儿本色!不愧是顶天立地的薛大爷!”

    薛蟠反应过来,自己着了对方的道儿,瞪大眼珠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后悔的话终是没好意思说出来,扭过头期待的看着柳二郎,盼望他收回前面的话。

    柳湘莲不为所动,这等时候不容他使小性儿,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文龙只管放心,此行保你安然无恙。”

    薛蟠仍想说话,柳湘莲直接挥手让二人退下,又唤来一位身着正六品常服的官员。

    见过礼后,他说道:“朱兄,稍后烦请你领队,小弟已经命人在天津城外租下一座大院儿,可能要暂住一阵子。”

    因为所带人员太多,不好全部让当地衙门安排。

    这名官员名叫朱凤阁,是户部山东司的主事,对盐务非常熟悉,因常常给上司提出逆耳意见,不为郑如梅所喜,故意给他安排了这趟差事打发出来,图个耳根子清净。

    顾克贞素知此人能力不错,不过是脾气有些臭,性情执拗,恃才傲物罢了,便同意了。

    听了柳湘莲的话,朱凤阁神色郑重,质疑道:“柳大人要去哪里?咱们不是要去巡查两淮盐政吗?留在天津是什么道理?”

    圣旨里虽说“整顿天下盐务”,实际上强调的是两淮盐区,毕竟户部税银半数来自盐课,盐课半数出自两淮。路途遥远,不速速南行,停留天津算怎么回事儿?

    “两淮自然要去,长芦等地也不可放过。”柳湘莲如此说道,并没有解释原因。

    朱凤阁皱眉,再次问道:“柳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去了解实际情况。”

    朱凤阁不明所以,在他看来,整顿盐务无非是清查吏治、查禁私盐,莫非柳郎中是想暗访?他又问道:“不知要多久?两淮盐场那边拖延不得……”

    柳湘莲截住话头,反问道:“朱兄,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刀不误砍柴工’,圣贤也说‘临大事须静气’,你我现在就算立刻赶去两淮,又有什么本事妥善应对?只凭清廉二字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你觉得呢?”

    朱凤阁迟疑几息又问:“大人的意思是先从长芦这边找突破口?”

    柳湘莲含笑不语,任他猜测,也不再解释。

    无法,朱凤阁应道:“既然大人已有主意,下官从命便是。”

    “如此就摆脱了。”柳湘莲点头道,随后想起一些事,说道:“要是有人寻小弟送礼,不必峻拒,代为笑纳,做好记录就好。”

    “这……”朱凤阁大觉不解,你也不缺钱,年纪轻轻,怎的这样贪婪!再一想也不对,真是要受贿也不会坦然告诉自己,似乎另有打算的样子,他有心质问,又觉唐突,只追问道:“谁的都收?”

    “都收。”柳湘莲肯定道,没与他多作解释。

    饭后,柳湘莲换了便装,带着二十名同样换装的税卒和锦衣军先行去了。

    ……

    次日,天津城外,一众地方官员和士绅商贾恭候钦差大驾。

    柳湘莲等人一出京城便收起了煊赫招摇的仪仗,也没有派人前来通知,但邸报已公告他被任命为巡盐钦差,沿途官员无人敢怠慢这位皇帝面前的新晋红人儿,早派了探子打探行程。不过,他们并不知柳湘莲在中途已经换装离开了队伍。

    钦差队伍停下,朱凤阁等属员从马车上下来,与迎候的官员见过礼。

    领头的是天津巡抚郑梦海,他曾受过广和楼天津分号的干股,自觉和柳湘莲有些交情,否则才懒得大冷天过来迎接。

    虽未曾谋面,但也听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朱凤阁三十多的样子,显然不是本人,便问:“柳大人呢?”

    朱凤阁脸带歉意,作揖说道:“大人见谅,实在不巧的很,柳大人昨日突患风寒,不便见客,待病愈后另行回拜致谢。”

    生病?这借口也太过敷衍,郑梦海隐生恚怒,摆什么臭架子!果然是年少轻狂,浮躁的很!

    他在朝中有靠山,又不属于盐政系统,肯出城迎接已经是给了天大面子,这时觉得受到羞辱,对朱凤阁这样的低阶属员也没有攀扯的心思,随口客气几句,安排人员接待后便先行离去,大多数地方官员见状,忙跟着退走。

    除了天津官员,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并没有人来,因为这时的运司设在沧州,尚未迁到天津,大概是在等着钦差到了沧州再迎接。

    朱凤阁婉拒了招待之意,将郑巡抚留下的人打发走了,准备带队去往预定的宅院暂住。

    但一众盐商却围绕着不肯散去,坚持要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并表示愿意接待钦差队伍。

    朱凤阁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自视甚高,对这些满是铜臭味的盐商观感很差,压住心中厌恶,神色冷淡的应付道:“柳大人此前有吩咐,病愈后再与诸位相见。”

    说完想了想,意有所指道:“至于拜帖,本官倒可以代为转交。”

    众盐商听出言外之意,只当他是在暗示贿赂,不仅不着恼,反而喜动颜色。肯收礼就表示有门儿,看来钦差大人也不是不食烟火的书呆子。于是欣然告退,急着回去准备重礼,一旦能入了对方的眼,回报不可估量!

    而此时的柳湘莲,早已风尘仆仆,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芦台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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