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衙署设置有仪门、大堂、科房、差舍等,俨然一座功能齐全的衙门。另有一座三进的宅院,有园有井,是盐场大使所居。

    盐场大使虽只是不入流的吏员,但在其主管的一亩三分地上,权势威风不输县太爷。芦台场现任大使名叫杨可仁,听到下人禀告张总催求见时,他正在房内和新纳的小妾喝酒取乐。

    天气严寒,哪有内宅舒服,他本不想见,因听说张总催被人打了,只得拖着肥胖的身子走到前院大堂。

    张二狗在大堂内,内心愤恨异常,平时嚣张跋扈惯了,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思索着怎样告状才好。殊不知这正是柳湘莲希望他做的。

    一见到杨可仁,张二狗当即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大腿,鬼哭狼嚎哭叫。

    杨可仁穿着宽松常服,抬脚踢开张二狗,自顾自坐下来,目光扫过这个狗腿子,见他鼻青脸肿,模样狼狈,心生厌恶,不耐烦的皱眉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张二狗擦了把泪,委屈的哭诉道:“大人啊!毛家的草荡银不是没交么?小的过去催问,不料撞见他家正在贩卖私盐,不仅拒不缴税,还叫人把小的给打了!这是要造反呀!”

    “混账!光天化日,竟有这样贼胆包天的刁民!”杨可仁听了勃然大怒。

    灶户会偷偷贩卖私盐他当然知道,查禁是查禁,但他也清楚,不卖不成,人总要吃饭的,卖私盐也是为了糊口。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能把人逼到绝路,所以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过得去就成。

    但暗中纵容是一回事儿,暴力抗税和公然贩卖就不行了,更别说竟然敢殴打总催,这是打他的脸呀,一旦压不住这股“歪风邪气”,自己以后还怎么管理盐场?

    他知道张二狗肯定是跑去敲诈勒索了,但并不在意,这是盐场的常态,哪里不是这样?何况他本人也会收一份孝敬,并不怀疑张二狗骗他。

    没多想别的,杨大使直接命道:“立刻叫人!本官倒要瞧瞧这狗胆包天的玩意儿!”

    “大人英明!小的这就去。”张二狗转忧为喜,满面含笑,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出去招呼人。

    不久,所有快手、皂隶、民壮等集合,甚至呼朋引伴的带上各自相熟的混混,乌泱泱上百号人带上棍棒就往毛家赶去。

    其他人走路,杨大使则乘坐四人抬的软轿,远超规格,好不威风。

    来到毛家时,却见众灶丁仍在煎盐,柳湘莲等人坐着喝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见到盐场大使来了,毛家父子站了起来,准备应付过去。

    张二狗狗仗人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柳湘莲三人叫道:“大人,就是他们贩卖私盐!”

    柳湘莲巍然不动,抬眼瞧着这位肥胖的盐场大使,面色淡然。

    见状,杨大使几乎气笑,这么嚣张的私盐贩子他没还见过呢!别说私盐贩子,盐商不也得巴结他?

    杨大使鼓起官威,没打理毛家父子,这是自家刁民,想什么时候处置都行,先对柳湘莲等三人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贩私盐是杀头大罪么?”

    “谁贩私盐了?”柳湘莲一听就明白是张二狗跑去告刁状了,顺着话头反问。

    杨大使喝道:“休要狡辩!不是贩私盐,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为何无故殴打张总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说这里来不得?至于打人,打了活该!”柳湘莲冷笑道。

    杨大使本是气势汹汹而来,可见到三人之后,被其淡定所慑,一时猜不透他们的身份,拿不定主意。

    他虽读书少却不莽撞,试探道:“你休要胡搅蛮缠,要是不肯老实交代,本官只好将你押送有司论罪!”

    盐场大使没有品级,只可处理灶户间的寻常纠纷,至于辖区内发生的案件要移交地方,涉及盐务则提报运司衙门。

    柳湘莲指着张二狗道:“这人过来收税,毛家没钱,我本想做好事代缴,没想到他张口便要二十两银子。这税额可是大使定的?”

    二十两?杨大使也不禁睁大眼,不可思议的去瞧张二狗,暗骂这小子可真够狠的,这些泥腿子饭都吃不上了,你也真敢要!

    张二狗急忙摆手否认:“大人别听他胡说!毛家欠了草荡银子,大人你是知道的呀!”

    杨大使想了想,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为了帮盐商压价和赊欠,糊弄说免交了。不过说到底张二狗是他的人,不能不照顾,便对柳湘莲道:“先不管他要多少钱,你打了人,可知罪?”

    柳湘莲心里冷哼,之所以不立即表面身份,虚言应付,就是想看看这位杨大使是何样人。现在看到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并不出乎他的预料。

    见他不答,杨大使被这副冷谈态度惹恼了,一发狠,喝道:“通通带走!”

    一众衙役带着各自手下,便要过来抓人。

    柳湘莲对跃跃欲试的李原生道:“叫人吧。”

    正想亲自动手的李原生有些失望,从怀里扯出一把哨子,深吸了口气吹响,急促嘹亮的哨声传播出去。

    众人见状皆感愕然,停下脚步,这是叫谁呢?

    杨大使也心生疑惑,向外张望。

    忽然远处传来马群奔驰踩踏的声音,正是树林中休息的众税卒和锦衣军上马奔来,很快围成一圈,将杨大使等人团团包围,插翅难飞。

    这是遇到硬茬了!杨大使满额冷汗,唬的身子摇晃,被手下扶住。他心道,看不出这小子竟然扮猪吃虎!这些人绝不是寻常私盐贩子!鼓足勇气喝道:“尔等想造反不成!”

    “给他瞧瞧。”柳湘莲对李原生说道。

    李原生会意,取出背包内的官服印信并圣旨赐剑等物,扬声说道:“钦差巡盐大臣在此!”

    钦差?旁人尚在错愕,不知真假,面面相顾,杨大使却亡魂大冒,目光呆滞。他早听说朝廷派出了巡盐钦差整顿盐务,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转眼就摸到了自己的地界儿?这可真是祖坟冒烟,何德何能呀!

    杨可仁并不怀疑圣旨的真假,伪造圣旨,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再者这群人的气势一看就是悍卒,文官中能带这么多手下的少见啊,只能是钦差了!

    不敢耽搁,他慌乱跪下叩头拜见:“大人恕罪!”

    这小子竟是钦差?张二狗一看这势头,顿觉不妙,缩着身子想往人群里躲避开溜。

    李原生早在留意着他,指着喝道:“拿下了!”

    当即有税卒抢过去将张二狗打翻在地,捆了起来。

    柳湘莲已经决定要趁着各方反应过来前,快速将芦台盐场抓在手中。他对杨大使说道:“立刻通知各家灶户灶丁全部去场署,今日本官要公审此案!”

    “审案?审什么案?”杨大使跪在地上,仰着头声音颤抖问道。

    “自然是审此人敲打勒索!当然,你要是觉得这罪名不够,可以再加上袭击钦差,怎么样?”柳湘莲道。

    袭击钦差?这可等同造反了!杨可仁不敢多说,忙命一众手下去通知盐场的灶户灶丁。原本心怀忐忑,但见钦差大人似乎没有拿下自己的意思,他心想大不了稍后多给点儿好处。

    “你真是钦差大人?”毛家小子犹觉是在做梦,这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怎么就做了这样的高官?

    一众灶丁也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毛大寿踹了儿子一脚,骂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大人磕头!”说着自己先跪了下去。

    柳湘莲将他扶起,对少年笑说道:“自然是真,今天就还你家一个公道!此人有什么恶行,稍后一一说来。”

    “那太好了!”毛家小子喜的拍手叫好。

    “你叫什么名字?”柳湘莲这时方问道。

    “小的叫毛定波!”毛家少年回说道,有些激动。

    “好,定波先跟着我吧。”柳湘莲也需要找个熟悉情况的人,毛大寿上了年纪,顾忌太多,还是年轻人爽利。

    毛定波听了大喜,笑着应道:“小的听大人的!”

    随后,柳湘莲命人押上丧魂失魄的张二狗,来到盐场衙署。

    他又让人在署外空地上摆设桌椅,作为审案的临时大堂。

    杨可仁毕恭毕敬,只希望把柳大人服侍好了,心里还盘算着稍后送什么礼物拉近关系。

    一时半会儿间众灶丁也赶不来,柳湘莲于是先在衙署内审问张二狗。

    不过并未允许其他人旁听,杨可仁也被赶了出去,拘束在外,不允许走动联系他人。

    张二狗被捆绑着双手,跪在地上,这时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浑身颤栗,再无丝毫嚣张,不断出口求饶。

    柳湘莲端坐上位,问道:“本官亲眼见你敲诈勒索,张口便是二十两,你可承认此事?”

    张二狗狡辩道:“是小的一时糊涂,和毛大寿开玩笑罢了,不能当真啊。”

    “开玩笑?”柳湘莲冷笑道:“是否有罪,论迹不论心,既然有这等行为,敲诈勒索的罪名逃不掉了。不过,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你还犯了死罪!”

    “啊?”张二狗惊讶出声:“怎么就死罪了?”

    “袭杀钦差,等同造反,不是死罪是什么?全家也得流放!”

    “小的没有啊!小的误会大人是私盐贩子,不知者无罪呀……”张二狗伏地哭道。

    “不过,本官给你个赎罪的机会。”柳湘莲又道。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突然出现生机,张二狗叩头不止:“大人请说!小的一定从命呀!”

    “如果你能检举旁人,本官就不与你计较袭击之罪,只判你敲诈勒索。时间不多了,你好好想想。”柳湘莲如是说道。

    检举?张二狗也不蠢货,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心里天人交战,试探道:“不知大人是想让小的检举谁呢?”

    “你说呢?谁能值得顶替你的罪过?”柳湘莲瞥他一眼,冷声反问。

    张二狗再无侥幸,顿了顿,猛然说道:“小的举报杨大使!他不仅横征暴敛,贪污税款,还和盐商勾结,放纵私盐!”

    “好,仔细说。”柳湘莲满意的点头,又命人作记录。

    事情一旦开头,接下来就容易多了,张二狗唾沫横飞的说了一连串罪行,比如与盐商勾结,帮着支取食盐时压价、赊欠、换用衡器,平时盘剥灶民,多收苛捐杂税,还暗中勾结私盐贩子,倒卖盐仓收来的盐,简直数不胜数。

    说完,又麻利的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其他人还有谁?一并说了!”柳湘莲又道。他是准备彻底清查盐场,可不只是拿下一个大使这么简单。

    张二狗又将所知一干作奸犯科的皂吏和盐场的富户供述出来,有的是确有其事,有的也是风闻。

    柳湘莲看罢,召唤杨可仁和众衙役进来。

    看到在册的皂吏快手等有半百之数,一时也无暇分辨良莠,又担心他们为躲避罪责闹事,而他此时人手有限,不得不稍作妥协,于是先对众皂吏说道:“本官知道你们手上都不干净。”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紧张,不知道这位年轻的钦差要做什么,想分辨也无从说起。

    柳湘莲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冷说道:“除了手上有人命大案的,其余人等皆可戴罪立功,表现好了,本官既往不咎,听明白了没有?”

    众皂吏等面面相觑,不敢应声,有的稍微松口气,有的更加紧张。

    见状,李原生挺身向前一步,大声喝道:“大人的话,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这才慌忙应道:“明白了!我等愿为大人效力!”

    杨可仁看着这一切,忽觉不对劲儿,要是有差事,不该安排自己去办么?怎么直接和这些下贱之辈说话?

    他正寻思着,却听柳湘莲扬声道:“根据张二狗的指控,杨可仁贪污受贿,盘剥灶丁,放纵私盐,给本官拿下!”

    “啥?”杨可仁恍如挨了晴天霹雳,顿时腿软心颤,跪地惊叫道:“下官冤枉呀!”

    两名税卒阔步走过去,一左一右,将杨可仁按倒在地绑了。

    众皂吏见状,为之悚然,有人甚至想偷偷溜走。

    不理会杨可仁的喊冤,柳湘莲对李原生道:“你带人去抄家,尤其账册一类,不可放过!”

    随后又对众皂吏说道:“盐场内像张二狗这样的总催、灶首不在少数,你们若能检举揭发,视为立功!”

    这些人虽然平日都收了好处,可这时见作威作福的杨大使都被当场拿下,显然是动真格的,不是为了收钱诈唬人,人人自危,都想着怎样立功赎罪,于是争先恐后举报。

    汇总之后,柳湘莲确定了几个罪大恶极的,随即分派,各由三名税卒带上皂吏过去拿人。

    待众人都去了,他方坐下细细打算。既然出手了,就一定要清扫干净,趁着各方反应不过来,尽快将附近几家盐场拿下。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保持民心安定,不能造成动荡,尤其要防范别有用心者捣乱。

    因为大使的住宅并不远,不多时,李原生抄家完毕,回来禀告。

    杨可仁虽只是微末小吏,家底着实不少,因为盐场大使是吏员,不像官员那样会有升迁,他已经做了十几年大使,如今光是金银便有数万两,另有田宅在外。

    赃款赃物可以慢慢看,柳湘莲首先查看了行贿受贿和敛财的账册,不看不知道,一看便觉这天下昏暗至此,不造反真不成,杀意腾涌,简直遏制不住。

    看着跪在堂下的杨可仁,柳湘莲问道:“你可知罪?”

    “大人饶命呀!转运使大人是下官表舅,看在他的面子上,大人放过下官吧……”

    杨可仁后悔没早些转移财产,也后悔记什么账册,这时证据确凿,狡辩不得,只能扯关系讨饶。

    “转运使?”柳湘莲冷哼一声,说道:“就凭你的罪过,千刀万剐都是轻的!如果戴罪立功,本官给你个痛快,不株连家人!言尽于此,你自己选吧。”

    杨可仁委顿于地,面色灰败,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犹豫了一阵子,自知再无侥幸,他终于开始供述。和张二狗一样,也不藏着掖着,将众上司卖个干净,什么表舅,也只是攀扯的关系,不仅官员,连带着对作恶多端的衙役、总催、灶首等也有揭露,对盐商和盐枭的勾当也作了说明。

    说完后签字画押,被押了下去。

    这时,场署外人声喧嚷,近千名灶丁在外齐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要叫他们过来,耽误煎盐呀!

    而多名总催也被抓捕归案。

    柳湘莲命人将绑了的杨可仁和张二狗等总催一一上了大枷,跪在地上。

    众灶丁见状,虽不明详情,仍觉心中大快,暗自叫好喝彩,只是不敢说话。

    柳湘莲换了官服,站到桌子上,看向一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灶丁,高声喊道:“本官是陛下任命的巡盐钦差!”

    钦差?众灶丁犹似做梦,钦差是多大的官儿?目露茫然。

    柳湘莲沉声道:“大家受苦了!但这不是朝廷的本意!本官今日前来,就是要惩处这些罪魁祸首!这些败类有什么罪行,大家可一一禀告,本官必给一个公正交代!绝不包庇!”

    说完之后,留下时间给众灶丁反应。

    这些人的恶行岂止他们供述的那些?他们的交代只会避重就轻,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说,最快速的解决办法就是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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