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了解到的信息渐多渐深,为应对未来的天灾人祸、内忧外乱,柳湘莲心里逐渐形成一个宏大计划。

    民以食为天,即将到来的持续干旱长达二十年,始自陕甘,蔓延北方,扩展全国,小农经济将会彻底破产,饥饿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不但易子而食,甚至会发生父母子女相食的惨剧!

    要保证粮食供应,对柳湘莲而言,永平府南部平原最有发展潜力和战略价值——此地夏季雨水集中,多暴雨,史书中常有涝灾记录,如能广泛建设水利工程,则可化灾为利。目前多为荒凉野地,人烟稀少,有广阔荒地可供开发。只要兴修水利,改良土壤,增加投入,完全可建设为粮仓,后世便有柏各庄农场。

    农业是基础,想要获得决定性优势则要依靠工业,此地矿产资源极为丰富,足以进行各项工业建设。人手不缺,技术问题也不大,前期可利用畜力、水力甚至风力,后期则发展蒸汽机。

    工业产品要外销,运输不可不便,此地有曹妃甸等优良海港,可发展对外贸易。孙中山在《建国方略》曾言道曹妃甸:“兹所计划之港,位于直隶湾(即渤海湾)最近深水之一点。顾吾人之理想,将欲于有限时期中发达此港,使之与纽约等大,为世界贸易之路。”

    核心基地可设在唐山市。唐山兴起于开平煤矿的开发,彼时已是清末,当地也仅“十八家”烟户,现在更是人烟稀少,一派天然风光,可任由他挥毫泼墨。

    于是,在柳氏商号获得特许权后,柳湘莲派人去各个要点大肆圈地,雇佣或迁移范围内的散落百姓,并办理产权,进而设置围栏,化为庄园,准备施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项宏伟蓝图的重中之重,便是充分发挥工匠的作用。

    这天,越支场的一座宅院内分外热闹。此处原是申哲铭私建的住宅,精巧华丽,被柳湘莲没收后暂时借用。

    外面有巡逻警戒,院内百多名中老年汉子,身上风尘未散,接头交耳交谈。他们是柳家商号半年来费力延揽的高级工匠,各有长技在身。

    虽然多是匠户出身,但来源各异——有的不久前还是境遇悲惨的难民或灾民,衣食断绝;有的不堪沉重徭役而又交不起代役银,饱受摧残;有的名声很大但待遇低下,遂接受重金礼聘。其中甚至有几位不喜仕途、爱好“奇淫巧技”的读书人,慕名而来。

    他们如今拥有的共同身份——柳氏商号在册工匠。

    盐场条件简陋,申大使的住宅虽然不错,但人多房少,招待难免不周。加之正值春节,却被召唤而来,有些人心生不满。

    可有些人却满怀憧憬——柳氏商号被特许在永平府范围内开矿设厂的消息已经传开,参照此前广和楼和卷烟厂的例子,很可能是柳东主又发现了一门暴利生意!自己作为参与者,便是跟着喝口汤也足够了!

    宅院内空间最大的花厅也不足以容纳所有人,不得不在院中摆了些桌椅板凳。幸好今日风不甚大,露天开会也不至于不能忍受。

    不久,柳湘莲出现,众工匠收声注目,观察着这位朝中新贵,自家东主。

    柳湘莲穿着常服,神态从容,举止潇洒,气度沉稳,走到堂前台阶上,环顾众人,笑容爽朗,拱手说道:“诸位师傅辛苦了。本该阖家团圆,共度佳节,却委屈大家奔波,又不得不蜗居此处,实为抱歉!为表歉意,奉上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说罢,便有几个小厮端着盖红布的木盘走进来,一一走到各位工匠面前,奉上所谓的薄礼——十两的银锭!

    这东主好,不来虚的!不少人心里叫好,喜笑颜开,连声称谢。那些因为加入时间较晚,未曾见过柳湘莲的工匠,也都觉柳东主名副其实,果然平易近人,性情慷慨。

    柳湘莲称他们为“师傅”,除了几位读书人略觉不适,众人如沐春风,生出荣幸之感,心情大好。

    新人尚有些拘束,不敢说话,工坊旧人见怪不怪,知道柳东主对待工匠向来和气且敬重。一位中年汉子豪爽笑道:“二爷有啥吩咐请尽管讲,拿钱不做事,叫俺心里惭愧!”

    “正是!二爷快吩咐吧,咱们都准备好了!”不少人出声附和,间杂笑声,氛围越发融洽起来。

    柳湘莲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先坐下,而后才对刚才说话那人道:“陆师傅,你别急,需要做的事情可不少,到时你千万别喊累!之前工坊设在京师,天子脚下,不便招摇,现今在这滨海僻远之地,正好方便你施展手段。”

    “哈哈,不错!俺也是这么想的,总算能放开手脚了!先前放个铳还要跑到山沟里,也忒麻烦!”陆师傅哈哈一笑,欢快说道。往常他负责仿制火铳,为避人耳目,试铳要跑去山里,极为不便。

    柳湘莲很喜欢这种激昂进取的劲头儿,扬声道:“大家想必已经知道,朝廷特许咱们柳氏商号在永平府开矿建厂,请大家过来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果然如此!众人已有预料,不觉意外。他们只担心没活儿干,可不会怕干活儿,忙追问:“二爷,要开啥矿、建啥厂?咱们这里干啥的都有啊!”

    这话不假,这些工匠的职业五花八门,不少人身上有几项看家本事,总不能全做吧?

    柳湘莲也不废话,朗声道:“既然大家这么心急,我便简单说说。商号这次准备要做的事情很多,目前仅我所想到的便包括这几项:

    一,煤矿、铁矿、冶铁厂。不说对外销售,至少也要能供应商号自身所需铁料,免得大价钱从外购买。

    二,兵工厂和军需厂。辽东战事不休,朝廷负担沉重,今已得陛下允许,商号可生产各类兵器和军需品,以便供应辽东。

    三,纺织厂。现今棉布以江南居首,然棉花多产自北地,咱们何不就近生产?而且我准备在沿海地界多种棉花,总不能大老远低价卖去南方。另外,听说羊毛同样可制成织品,保暖极好。永平之北便是蒙古诸部,如能将彼弃之无用的羊毛制成衣衫,可互惠互利,密切彼此联系,对朝廷功莫大焉。

    四,建材厂。商号将涉及大量工程,所需建材甚多。我听说石灰石经碾碎并烧制而成之物,与水混合可迅速凝固,几日后坚硬如石,用途极广,对修筑水利工程和边关城防大有助益。

    五,日常用品。想要赚钱,终究要生产百姓所需之物,在我看来,现今有很多值得做的。比如玻璃,只一味模仿玉石,令得价格居高不下,这是走上了歧路!此物原料廉价易得,不过是烧制而成,便该如陶器、瓷器一般,让百姓用得起,走入千家万户。

    以上这些都是泛泛而谈,只是几个大方向,做什么、如何做还要诸位来参详。商号能做的便是提供充足的试验资金,待技术成熟便投产。”

    说到这里,柳湘莲停了下来,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工匠们无不面现惊容,各自相顾,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抑或出现幻听——他们猜到这次的手笔不会小,可也绝没料到竟想搞这么大!而且所言之物,有的闻所未闻,令人如坠梦中。

    但不得不说,其中任何一项如能实现,都意味着财源滚滚!

    “二爷,技术上怕是存在不少难题吧?”有人蹙眉问道。画饼充饥也不带这么玩的,怎么听着像是说书讲故事呢!

    柳湘莲知道这些工匠虽有技术,眼界未必有多高,点拨道:“不错,技术上的确存在不少问题。比如炼铁,如何才能生产出满足枪炮要求的优质钢材?如何才能降低生产成本?如果做不到,和其他冶铁厂有何区别?又何必自建!

    而这正是需要诸位要做的!我对大家的能力很有信心!为了保障格外的待遇,今后凡在技术上有所创建者,不仅会提升资格,奖励现银,还会赠与商号下属各司股份!”

    柳湘莲作为东主,身份不凡,当众说出更显得极有诚意。众人无不振奋,已然跃跃欲试。

    陆师傅性子活泛,与柳湘莲也较为熟悉,插嘴问道:“二爷,什么资格?是啥意思?”

    “为了能够人尽其才,今后商号拟将工匠将分作三等,每等再分三级。”柳湘莲抬手伸出三指,慨然说道:“可独立执业的称‘匠作’,可管理主导的称‘匠师’,有重大技术创新的称‘大匠’,各等级待遇不同,稍后会出具细则,仅以月银而论,最高可达百两!

    凡名列匠册者,哪怕只是最低级别,朝廷之徭役摊派概由商号代为缴纳折银!

    此外,商号保证大家老有所养,即使将来干不动了,也会按月发放养老金直至仙逝!

    如果想让子孙辈改变户籍的,商号也会尽力相助!更不吝帮助他们读书求学、优先录用!”

    一连串许诺抛出,全场静寂,雅雀无声。苦了大半辈子的工匠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待遇实在太过优厚!士农工商,工匠地位向来底下,负担又沉重,商贾尚可攀附权贵而成为豪商,生活奢侈,子弟入仕,而工匠却很难翻身。

    能够这样设身处地为工匠着想的东主,全天下可说是绝无仅有,妥妥的独一份儿!单是这份表态就足以令他们感动落泪,甚至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

    他们或许觉得这是“恩遇”,可在柳湘莲眼里,这些成熟工匠的价值无与伦比,比满腹经纶的书生重要多了,未来的奇迹就寄托在他们身上。

    这也是不得不如此,这年头读书人自视甚高,多是死脑筋,肯低下身姿接触“奇淫巧技”的少之又少,而柳湘莲需要正是工匠的务实和变通!

    那些饱受离乱之苦,又早一步进入工坊的老工匠感动的直掉眼泪,起身踉跄奔出,跪地致谢:“二爷深恩,让俺们如何回报呀!”

    柳湘莲赶忙走上前去将对方扶起,温言抚慰:“何出此言!商号正要借助大家之力,该说感激的是我!”

    “二爷放心,我等自当尽力!”不少工匠大声回应道。

    柳湘莲当然知道,要做大事,可不是光靠打鸡血就成的。他进一步说道:“我也知这些事绝非一日之功,难以速成。除了各位尽心尽力,更需要众多人才加入!

    大家如果知晓何处有大才,不管认识与否,都可向商号举荐。商号会派人前去联系和考察,果是好的,将有谢金奉上!如果需要书籍资料,也可提出申请,商号将不惜重金购买。

    另外,请大家莫要挟技自珍,商号赏罚分明,有贡献者无不重赏!不相信的可去问问张师傅、李师傅,他们设计并改进了卷烟机,生产效率大增,获赠卷烟厂百分之一股份,另外奖励一千两,将会入选商号第一批‘大匠’名单!”

    画饼还不够,必须有榜样,张、李二人便是柳湘莲的“立信之木”!

    他深知工匠多有敝帚自珍、技不外传的习惯,不得不再三申明:“须知一人技短,众人技长,请大家务必和衷共济,相互切磋,取长补短,集思广益,商号绝不亏待。为鼓励培养后进,凡能培养出合格工匠者,亦有奖金!”

    这些工匠奉命而来,离家在外,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有几分抱怨。不能奢求他们有多高觉悟,毕竟只是为了糊口,什么事业,什么追求,通通不存在的。

    但柳湘莲今日所说,无异于描绘了一副美好的上升前景,如沐夏日暖阳,如服仙丹妙药,令他们通身透体舒坦爽快,干劲饱满。

    有人急吼吼催问:“二爷,啥时候干活?您就下令吧!”

    柳湘莲摆手笑道:“不急,事务繁杂,不得不预先筹划计议。诸位各有所长,先按照项目划分小组,而后分别开会,拟定各项目实施方案。如此商号才可划拨资金,组织人手。”

    “理当如此!”众人皆点头同意。

    随后经过自主选择,暂分五组,即煤铁、兵工、纺织、建材、日用,各设“匠首”作为领导。

    各组并非完全独立和隔绝,有些工匠能力突出,便能者多劳,身负数职。

    并且由匠首组建理事会,负责各组协调,还决定定期出版内部刊物,以便交流。

    此后几天多次开会讨论,柳湘莲也有参加,尽可能把他有限的知识予以讲述,提供了不少关键性的指导,具体工艺则有待工匠研究试验。

    最后终于确定了实施方案,明确具体责任,将会先行通过实验验证技术,而后投产,所需资金也作了预算。

    柳湘莲这才发现,他自以为“巨款”的二十万两银子完全不够用,不同于办戏园只需场地、人员、行头,工业建设所需投入太大,仅是前期试验所需资金都远超二十万两。

    有人认为骤然将架子搭的这么大,全面建设,颇冒风险,不如慢慢来。

    柳湘莲却没有同意,时间紧迫,如果所料不差,一二年内陕甘必然有变,而东虏也可能绕道蒙古进犯,不容多等。

    不过,将会先后有别,对技术上容易实现的先行展开,获取利润后再攻克存在的技术难题的,从而形成良性发展。

    对柳湘莲而言,生产一款暴利产品并不是难事,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眼光。只要柳氏商号名头打响,如需增加投资,随时可对外募资,增资扩股。只是这个时间点儿不宜太早,否则卖不出高价!

    也不需要担心被人窃取成果,如今的有钱人有几个身上是干净的?到时依律问罪,抄没家产,仍旧是自己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工匠们各有任务,或奔赴各处探查矿产,或在基地内协助建设,或去往全国各地搜寻所需人才技术……无不倾力以赴。

    柳湘莲也格外忙碌,除了监督协调各盐场改建,其他诸如屯田、渔业也耗费了不少精神。粮食是头等大事,短期内只能外购,屯田的效果要两三年后方能体现,到时渔业可立时见效,所以也令渔民组成捕鱼对,为他们提供更大的渔船,以增加收获。

    建设成效也很显著,百姓从来不缺劳动的动力,只是需要必要的支持。

    单就盐场来说,天津和永平沿海的晒滩面积在快速增加,各类能节省人力的生产工具不断出现,新的生产组织形式——即“盐场合作社”正在组建和完善,越来越多灶丁加入,缉私营对私盐的打击日渐深入,长芦盐引岸(即销售区域)内的官盐销量逐渐增加……

    这一切说明柳湘莲从源头上断绝私盐的整顿措施是有效果的,是否能够最终成功,取决于实现降低成本并增加产量的双重目标是否可以实现——必须产生新利润才能抚平各方躁动,一味照顾灶丁而压迫盐商之策终难长久,且会增加处置两淮的难度。

    这种日趋向好的状态让一些人产生期待,无论在朝在野,从来不乏为国为民者。

    但也有人日益焦灼,深恐柳湘莲继续做大。于是换个由头,弹劾柳湘莲因小失大,因私废公,以巡盐钦差之尊代行盐场大使之职,以朝廷重臣而行商贾贱事,实属不分轻重,有辱国体,妄想乱其阵脚。

    这些招数在永隆帝眼中如同儿戏,如今看到弹劾柳湘莲的奏疏便直接丢到一旁,完全不为所动。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他的主意拿的很定——只看实效,一年之后,再作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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