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卒营交接在仓促中完成,柳湘莲带着二百余人离营。

    出了营地,站在官道上回首遥望,身着崭新官服的柳湘莲神色落寞,心中若有所失。

    身后一众年轻税卒和中年老卒,都闭口不言,他们自然此时也心下惶然,不知明日出路。

    老卒且罢了,他们早习惯了颠沛流离,年老力衰,所求也不过衣食无忧,相信以柳二郎之品行,绝不会亏待他们。可税卒年轻气盛,渴求功名,又刚立下功绩,此时难免彷徨。

    柳三代众人问道:“二郎,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就丢了税卒营?”

    众人都望来,倾耳相听,他们也疑惑。

    柳湘莲摇头苦笑道:“事发突然,是何缘故我也不知。目下我已升任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简单说,就是管京营操练。”

    众税卒顿时眼睛发亮,虽然丢了税卒营,可京营的发展空间更大啊!

    他们是这一年历练出来的精华,不仅武艺出众,学习能力也强,发展潜力最大,一直被柳湘莲带在身边尽心培养,当然也想能早日一展身手,飞黄腾达。

    但老卒们见多识广,对京营之弊有所了解,纷纷暗自摇头,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柳湘莲笑道:“大家必不忧心,既然是升官,至少不算坏事。”

    他对柳三和李原生道:“三叔和原生先领大家回府,在京中有家室的可以回家,无家室的就住在府中。一应俸禄照旧,自府中领取便是。”

    “你呢?”柳三忙问。

    “此番变故过于突然,想必是早朝上发生了什么,我去户部问问。再者,筹饷司也要交接,还有些手尾需要了结。”柳湘莲答道。

    税卒营隶属于筹饷司,安王先来税卒营无非是为抢夺先机,免得消息走漏,稍后定会去户部接手筹饷司。

    柳三和李原生等人,由于缺马,只得步行回城。

    柳湘莲则带着护卫,策马回城,赶往户部。

    ……

    尚书公房内,尚书顾克贞慵懒惬意的靠坐在一张模样怪异的皮椅上,手里端着泡了枸杞和茶叶的玻璃杯,是不是啜饮一口,脸上泛着含义莫名的笑容。

    皮椅乃是柳湘莲专门孝敬的,据说符合什么“人体工学”,对老年人身体很有益。有没有益不知,但坐着的确舒服。玻璃杯是柳氏工坊出品,户部同僚每人一个,算是户部节礼。

    柳湘莲坐在一张普通的靠背木椅上,简略讲述了升官和税卒营之事后,装可怜道:“老大人,到底发生了何事,您总得给下官透露一二吧?这一年下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不能叫功臣寒了心啊!”

    顾克贞事不关己的笑道:“柳侍郎都不知自家事,老夫怎会知?”

    柳湘莲无语的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您这不都知道下官升任侍郎了,怎么可能不知原委!”

    “哈哈哈!”见他像自家小孙儿撒娇似的埋怨,全然没了往日成竹在胸的风采,顾克贞不由失笑,指着他道:“你呀你,如此沉不住气,这样便心乱了?往日行事不知收敛,如今可知后果了吧?”

    柳湘莲脑袋一歪,冷哼道:“说到行事不知收敛,这还要从下官立下军令状说起,老大人您可是功不可没啊!”

    听他提起军令状之事,顾克贞心生愧意,若非这年轻人别出心裁,勇于担当,自己如今还不知是何等焦头烂额!

    于是不再打趣他,顾克贞正色说道:“朝廷近日为你的封赏辩论不休,陛下一直难以定夺。你可知今日早朝发生何事?”

    “何事?”柳湘莲最烦这些文官卖关子,故弄玄虚,也不得不配合。

    顾克贞抬眼微微向上,回忆道:“先是浙江道御史弹劾你在舟山岛招募海盗,操练私军,擅造战舰,公然横行,显然心怀异志,宜早处断。朝堂闻之哗然。而后工科给事中弹劾柳氏工坊豢养私军,擅配火器,图谋不轨。更是火上浇油,群情汹汹。”

    见他张口欲解释,顾克贞抬手止住,继续说道:“陛下圣明,只命人加以核查,却未谈如何处置。然而廷臣群起鼓噪,力主将你拘押待审。

    陛下言你功劳甚巨,拘押待审非待功臣之道,不宜开此恶例。今国家多事,正是用人之际,瑕不掩瑜,便值得任用。目下虽有嫌疑,毕竟尚未审查确凿,功过须分明,该赏的还是要赏。既然你喜欢练兵,便委你协理京营戎政之职,操练京营。”

    顾克贞缓缓说完,喝茶润口,柳湘莲才解释道:“老大人,招安海盗虽是下官起意并操办,但舟山海防千户张德顺全程参与,最后也是他提出招安之议。不费一兵一饷而海晏河清,朝廷当乐见其成才是。否则,放任他们扰乱沿海不成?

    招安后自不能放任不管,总要给他们生计,下官拟建船队便是为此。此辈性情桀骜,不遵法度,不服管束,集中操练只为磨掉他们的匪性。营中并未置办军械服装,也未大操大办,不过是练练队列,跑跑步罢了。何谈私军?

    至于工坊护卫,也是逼不得已,前来惹事之人太多,不得不防。护卫使用火器也非出师无名,他们都是武器工坊的人,顺带护卫整个工坊。倘若连自家工坊都护不住,辽东军械供应如何维持?”

    “你有你的道理,旁人也有旁人的看法。你若不服,大可上书辩驳。”

    柳湘莲说了许多,顾克贞却全不在意,根本懒得去辨别真假。

    “辩驳有何用?木已成舟矣!”柳湘莲颓然叹道。

    又自说自话:“下官实在在费解,自己年不过十七,又无从军经历,又无功名在身,如今竟成了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何等儿戏!下官这点微末本事,旁门左道罢了,那里管得了军国大事!”

    柳湘莲竟然罕见的谦虚起来。

    顾克贞却不吃他这一套:“官员本事如何,是陛下说了算,不是你我。自认废物蠢货却得陛下看重,便能大用。自认为文武双全却不入陛下法眼,也是无益。这等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下官明白。”柳湘莲叹气,都是皇帝说了算嘛。

    顾克贞又道:“退朝后陛下留下老夫,命我问你:凡你所为,必有所图,绝非无的放矢。今收海盗、造战舰、组船队,意欲何为?”

    柳湘莲更加纳闷,他还关心这个!

    “看你这副痴傻表情,便知你到现在还糊涂着!”

    顾克贞挺起身来,将茶杯重重放在桌案上,呵斥一句。

    听他话中有话,柳湘莲连忙恭敬作揖请教:“湘莲年轻识浅,见事不明,请老大人明言。”

    顾克贞开始讲述原委:“陛下原有意升你为户部侍郎,专司筹饷事宜,领衔财税革新。但你行事操切,目无法度,得罪人太多,留下把柄太多,才有今日之厄。

    讲的更明白些,你的敛财本事朝廷上下都已看到,因此很多人不放心你待在户部。谁也不知下一刀你要砍到哪里,砍到谁身上,会不会是自己。特别是,盐政整顿完毕,下一步恐怕只能拿商税开刀了,对某些人而言,不得不预作谋划。

    朝臣齐声推荐你去辽东练兵,此举实则不怀好意。辽东是何等地方?兵为将有,兵头横行,凡有不满,动辄哗变,不知凡几,朝中重臣亦有被围殴致死者。你若去了,是何下场,不言自明。

    陛下一直拖延,便是与彼辈相争。孰料还没争出个结果,你竟又闹出这些事,朝臣交章弹劾,物议哗然,陛下也难一意孤行。

    如今从他们所愿,命你练兵,却又非辽东那等危险之地,这是在保全你啊!倘若不尽快落实封赏,你就从功臣变成罪人了!”

    听了顾克贞讲述此中原委,若换作忠良之辈,定会对永隆帝的苦心孤诣感激涕零,从此竭尽所能,不惜性命以报君恩。然而,柳湘莲只觉恶心。

    权术之奥妙便在于此,明明是敲打你,还要说是为你好。倘若真想保全自己,哪怕是免职,或者丢到地方,也比扔到京营练兵强。

    没人能整顿好勋贵盘根错节的京营,即便一时有所改观,施政者也会遭受剧烈反扑。

    他们可不是文官,文官只是整体实力强,要对付某个人却简单,即便抓不住他的罪行,传出些市井流言,便可将其名声搞臭,不得不挂冠离职。

    勋贵世代相袭,彼此勾连,利益一体,你动一人试试?即便动了,大不了人家里换个子弟上位。

    明代整治京营的典型案例是李邦华,感念崇祯知遇之恩,他可谓倾心效命,不计生死。结局如何?“诸失利者衔次骨,而怨谤纷然矣”,最后竟因城头士兵放炮误击自己人而遭弹劾免职。

    以他当时官位之高,城头兵卒发炮失误和他有什么关系?何况谁知是否真是失误!

    柳湘莲不但不能说皇帝心思如何,还要先表示谢恩,而后问道:“老大人,安王今早匆匆前往税卒营,税卒营依规矩要报我知晓,他竟说什么抗旨不遵,要杀无赦,恨不得将税卒营逼反!不知下官何处得罪了他?”

    “柳侍郎,慎言!不可出言无状!”顾克贞先斥责他一句,而后道:“年轻人做事难免有些急切,顾此失彼,考虑不全,你不也是这样?”

    柳湘莲不由冷笑:“下官行事或有不当,可从没有为谋私利而枉顾公义!”

    见他正气凛然,不可侵犯,顾克贞也拿他没办法,笑道:“今早安王的确力主严惩你,又主动请命执掌筹饷司和税卒营。陛下存了历练他心思,便同意了。

    老夫当时也不解,安王原在工部历练,怎么忽然为户部的事儿上心。后来听人说,此事似乎和江南甄家有关系,安王妃便是甄家之女。”

    “甄家?”柳湘莲自然知道金陵甄家,和贾家乃世交,贾家还在甄家存了几万两银子,等修建大观园时才会动用。而甄家被问罪抄家后,还会往贾家挪移财产。

    见他疑惑,顾克贞解释道:“甄家可非同一般,自从太上皇登基便开始显贵,已历数十年,俨然江南第一大族。你这次去两淮,难道没感受到甄家的势力?”

    “下官未去金陵,没有和甄家直接接触。在扬州也只是参与盐政整顿,涉及的也就是二三十家盐场,地方上的势力并没有太多触及。”

    顾克贞摇头失笑道:“什么没有触及,是你不自知罢了!老夫听说,你招募海盗的因由是宁波文家指使海盗绑架你的管家。你难道不知,文家不过是甄家养的一条狗!”

    “这……”柳湘莲倒真不知文家和甄家的关系。

    顾克贞叹道:“你此前行事太顺,戏捐么,是讨巧,大家都当是笑话,无人与你计较。当税呢,都是明面上的东西,谁也否认不得,几万两本金的生意,却只掏五两税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烟草则是以税代禁,意味着新增利益。至于整治盐政,你便有些蛮干,偏你行事太速,功绩已成,也无人能否认。这次你试图组建船队,想要向海贸伸手,极大触动了江南士绅的神经,所以会反应强烈。”

    柳湘莲否认道:“什么海贸?不过是想运送自家货物。”

    顾克贞嗤笑不已:“柳侍郎,你聪明,也别当他人都是傻子!如果只为运送自家货物,多少船员多少人手不够你用,需要招安海盗?还需耗费重金打造战舰?单凭此举便知你目的不纯,欲和他们海上争锋!”

    当场被揭穿,柳湘莲讪笑着拱手道:“老大人慧眼如炬!”

    顾克贞喝口茶,缓缓气,说道:“你不必把丢了筹饷司放在心上。既然有人想试手,你便从旁瞧着。很多人做事前都觉得我上我也行,但实际呢?此辈往往是自命不凡罢了。筹饷之难,别人不知,老夫能不知?没有不计利害的心态,没有别出心裁的手段,怎么做得好?就说现在的筹饷司吧,能收到手的其实就是戏捐而已,一年二三万两,顶天了。当税、烟草税都不归筹饷司管,那以后筹饷司如何维持?若不能筹饷,那还叫筹饷司吗?”

    听他言语中似乎对安王颇为不敬,柳湘莲奇道:“老大人说的有些多啊,似犯了官场上交浅言深之大忌。”

    自己掏心掏肺开解教导,不料这小子竟然如此说,简直狼心狗肺。顾克贞胡子都气歪了,指着他笑骂道:“好你个柳二郎!真是不当人子,竟说你我‘交浅’!老夫可是视你为同道中人的!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告诉你,莫存怨怼之心!陛下既然让你练兵,练兵便是,纵然练不成,将来户部也有你一席之地!筹饷司早晚是你的!”

    “老大人厚爱,下官受之有愧。只是这个‘同道中人’就有些过了,不敢当不敢当。”

    柳湘莲忙谦虚,他可一直把贾珍和贾琏那对儿兄弟叫做“同道中人”。

    顾克贞不理会他没正形,转而又问:“你还没说,先前所为,到底何意?如实道来,不可遮掩。陛下急盼知晓。”

    “老大人可曾听说过关世龙此人?”柳湘莲问道。

    “略有耳闻,不知详情。”

    “下官原也不知,问过海盗后才略有了解。此人乃南洋海盗之首,盘踞东番岛,手下有数万之众,纵横海上,收船只往来费,又做海贸生意,所入一年不下千万两。”

    顾克贞老眼骤然大睁,讶然道:“竟有此事?为何老夫未曾耳闻?年入千万可是实情?”

    柳湘莲点头不迭:“当然是真,一船一年三千两,百船便是30万,千船便是300万,如今海船何止上万!若商贾不肯交钱,见之或掠夺,或击沉!而海贸更赚钱,无论是往倭国贸易,还是与西夷交易,动辄获利数倍,高者达十倍。年入千万都是往小里说了。

    您说,作为筹饷司主官,下官是不是要早做谋划?假如税卒营有海上支队,分上一杯羹,会有多少?此等大事,未到准备妥当,下官岂敢和人说?目下不过是组建船队,彼辈便视我如生死仇敌,假若消息传出,船队还能组建吗?关世龙动动手指头,下官造出一船,便会被打沉一艘!”

    顾克贞深受震撼,摸着胡须喃喃道:“原来如此,你竟存了这等心思……”

    他忽然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如果让朝廷水师……”

    “朝廷水师?”柳湘莲不屑一顾:“关世龙早已打点好了水师,不会去主动打他。而且他的战力远比水师更强,就算真刀真枪开战,他也不惧!朝廷水师已经远远落后了!”

    “此人竟如此厉害?水师也不是对手?”顾克贞似乎难以相信。

    “连红夷人都败在他手上,不得不让出东番岛,您说呢?”柳湘莲眼睛里满是羡慕。

    顾克贞又问:“你何不奏明陛下?以你微末之力,不借助朝廷,济得甚事?”

    “陛下若知海上收益足有千万之巨,难道忍得住?可现在绝非与海盗动手的机会,也非开海之良机!下官不过是显露些苗头,便遭如此打击,陛下难道就能力排众议不成?手里没有足够力量,是对付不了这些海盗和海商的,朝廷中他们的代言人便会鼓噪不休!”

    顾克贞凝眸思索,又道:“招安呢?你不也招安海盗?”

    “招安?朝廷官爵固然宝贵,如何比的上这千万之财?更可怕的是,到时候,官爵他要,钱他也要!为之奈何?”柳湘莲双手一摊。

    “老夫会将此事向陛下禀告。”

    顾克贞心道,永隆帝听闻这个消息,今晚怕是睡不着了,肯定后悔的心口疼!失算啊!即便没有千万两,便有个二三百万两,也能抵大半盐课了。

    “虽然交卸了筹饷司的差事,户部之事今后还要多向你请教。”顾克贞预先打起了埋伏。

    柳湘莲呵呵一笑,摆手道:“可别,您不是说了,下官不知收敛得罪人太过么!那也学学人家,韬光养晦,过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

    “休想!你才多大,还闲云野鹤!”

    顾克贞嗤之以鼻,又道:“今日来有何要说的,快讲,老夫公务繁忙着呢。”

    柳湘莲面色一正,忙道:“老大人英明!鉴于目前之变动,下官有两个提议:一是《京报》从筹饷司独立出去,自主运营,但受户部监管,核心仍是介绍财税方面的政策知识。盈利也不必上缴筹饷司,全部用来支付稿酬,反正写稿子的都是自己人。二是京师股票交易所也从筹饷司划入户部。您原来所看重的无非是下官的一点儿微末伎俩,下官一走,筹饷司也无人可管此事,归入户部没什么不妥。”

    顾克贞摇头笑道:“你还真是损人不利己,倒是让户部捡了便宜!”

    柳湘莲大摇其头:“老大人这就说错了,《京报》能公正客观评述便是好处,交易所能发行股票便是好处。下官不想受制于人。”

    顾克贞点头道:“没问题,老夫便代部中同僚,多谢柳侍郎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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