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轻描淡写,不过说了几句邀客之语,便不着痕迹的表明了态度,摆足了大妇威风。

    平儿心思灵巧,闻言知意,不由绝望,呼吸益发艰难,几乎要歇了进柳家做妾的心思。

    不料,万籁俱寂中,一直静默无言的香菱忽从秦可卿身后跑了出来,绕过几张椅子,跑到秦可卿身前一把扑倒在地,螓首低垂抵地,“砰砰砰”磕头不止,雪白额头当即红肿起来。

    她扬起秀美绝伦的娇容,惨然悲泣道:“秦姐姐!香菱不进门了,一辈子就做个管家丫头!你就让平儿姐姐进门吧!香菱求求你了!”

    此言一出,当场之人无不惊愕,时间仿佛停滞。

    秦可卿先是一愣,随后惊怒交加,白皙玉容泛起赤色——能够想到这等办法阻止平儿进门,她已经着实尽力了!

    自己待香菱一直推心置腹,当真视作亲妹妹一般,亲密无间。她怎能这样“吃里扒外”?她明知二郎不会舍得她,断不会只让她当丫鬟,说这话不就是威胁自己吗?

    平儿听了这番话,顿时感动的无以复加,双眸模糊,不敢相信香菱性格绵软,竟能做出这等舍己为人的壮举,一时陷入呆滞中。

    说起来,她和香菱会面的次数还比不上凤姐和秦可卿,但她面和心善,待人至诚,只经过短暂相处,就被香菱当作亲姐姐看待。

    在她看来,平儿姐姐先因自己之误而遭了二郎祸害,又因自己泄密而被秦姐姐拒之门外,这可全都是自己之过!这令她无比自责,痛彻心扉,柔肠几断!

    “香菱!你何苦这样!为我不值得!”

    平儿心中悲苦凄凉,不能自抑,香菱待己如此,终令她忍耐不住,痛哭着冲过去死死抱住香菱,想要拖她起来。可费了老鼻子劲儿也没能扯动,干脆放弃努力,委坐地上,和香菱抱头痛哭。

    而早成泪人的香菱仍跪在地上哭着叩头不止。她知秦可卿心善,不然也不会容了自己和尤氏姐妹,觉得只要自己再多求一求,说不得就会答应。

    至于自己是何下场,此时管不得了!

    过了几息,秦可卿方控制住激动情绪。她知香菱此举乃出于良善,不忍苛责,走到她身边蹲下,将手按在她额头上,免得她继续磕头,劝说道:“香菱,不要这样,你先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香菱心下明白,这种事好好说是说不成的,于是仍旧哭求。只是秦可卿的手按在她额头,阻止了磕头,只好低伏地上,哀泣不止。

    时间其实没过多久,柳湘莲甚至还在愣神,没反应过来。

    秦可卿心烦至极,直接怒视柳湘莲道:“都是你惹的祸,你来解决!”

    说罢撒手不管,转身往内院去了。

    柳湘莲叹口气,起身走了过去,蹲下身,轻轻拍拍平儿,又轻轻拍拍香菱,以示安抚。

    “你俩都别哭,先起来,我答应的事儿没有不办的,现在不还没过几天么?容我思量思量。”

    “可是平儿姐姐……”

    香菱满脸泪花,妆容全乱了,额上隐隐透出血迹,满眼祈求之色。

    柳湘莲心疼至极,说话更加温柔:“你先起来,平儿还在,你来招待她好不好?”

    平儿早已绝望,对香菱惨然笑道:“香菱妹妹,今儿我才晓得你待我的情义何等深厚!远胜亲姊亲妹百倍!我是世间孤苦无依之人,切莫带累了你!能够遇到秦奶奶这般宽容良善的主母,是你的幸运,我却命蹇运恶,无此福缘!你断不可再为我胡闹!”

    香菱心地纯善,平儿亦深明大义,柳湘莲不忍再听下去。他也拉扯不起两人,只好放弃,说道:“你们等着,我去找可卿谈谈。”

    ……

    内宅,主院。

    当柳湘莲缓步走进秦可卿房间时,她正孤独的坐在梳妆台前,呆呆的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垂泪,无声无息。

    平时形影不离的宝珠、瑞珠两个丫鬟都不在房间内,想必都被她打发出去了。

    人在舔舐伤口的时候,大多不愿被旁人瞧见,不管对方和自己多么亲近。

    柳湘莲轻手轻脚,走到秦可卿身后,抬手轻柔的放在她肩头。

    秦可卿本在恍惚失神,这时才察觉他来了,娇躯仿佛触电一般,猛地一颤,随后一扭,便挣脱开他的双手。

    并没有回头去看柳湘莲,秦可卿望着镜中的泪人,冷声冷语,哽咽说道:“你不留在前面怜香惜玉,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柳湘莲默默看着她,没有回答。

    忽然,他负起双手,踱步至窗前,昂然站立,背对可卿,凝望窗外。

    沉默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话,却像是在朗读一首诗:

    “曾经,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极美丽的园子,园子里有好多好多姑娘……”

    因香菱之举,秦可卿郁闷似堵,本以为夫君过来是要说服自己,故而早已决意充耳不闻。

    这时听他开口并不是劝说,而是说什么做梦,不禁纳闷费解。

    正想询问他到底卖弄什么玄虚,竟然听他提到什么园子、姑娘,还是好多好多!!

    这一下当真始料未及,秦可卿气急而笑,瞪着他嘲笑道:“做梦也忘不了姑娘,你可真是天生情种!”

    柳湘莲仍不不理她会,继续自说自话:

    “有一个,花容月貌,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却遭公公觊觎,不堪受辱,自悬于梁。

    有一个,单纯善良,纯净至极,然平生遭际着实堪伤,被拐被卖,做通房又遭虐打,死于难产。

    有一对儿姐妹,花为肠肚、雪作肌肤,先被姐夫父子玩弄,再被姐夫的兄弟玩弄。

    最后,妹妹为了曾有一面之缘的浪荡子,竟用那人的佩剑抹了脖子。

    姐姐被大妇骗入家中,受尽催折,已成形的男胎也被用药打了下来,吞金而逝。

    有一个,宛如阆苑仙葩,聪明灵巧,秀外慧中,只是作为孤女,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抑郁而亡。

    有一个,腹有诗书,心高气傲,有青云之志,却不得不委屈求全,百般逢迎,最后守了活寡。

    有一个,幼年坎坷,却英豪阔大气量宽宏,一派霁月光风,却落得‘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有一个,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却不得不‘青灯古殿人将老’‘风尘肮脏违心愿’。

    有一个,侯门艳质,公府千金,却被所嫁之人视若蒲柳,下流作践,一载而亡!

    还有,好多好多……”

    柳湘莲仿佛事不关己,语气和缓平淡的说着种种惨痛至极的故事,平添一股悲凉凄怆之意。

    秦可卿完全愣住了,她以为柳湘莲会变着花样儿劝自己转变态度,不料竟是这等荒诞无稽的话。

    不过,那些女子的遭遇倒是叫人同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不得生气,她实在好奇,盯着柳湘莲问道。

    柳湘莲转过身,安静温柔的看着她,想到当初第一次与她相遇——少女含羞垂首,又故作大方,端是可亲可爱。倏忽间竟已经过去一年。

    沉默一会儿,他开口道:“梦醒之后,我觉得这些女子命运太过凄惨,发誓我身边若有这等悲情之人,定要助她脱离苦海。”

    “然后接进家中做妾?”秦可卿无缝衔接的问道,柳眉高高扬起,目中泛起嘲讽之意。

    柳湘莲没有因被讽刺而尴尬,面容依旧淡然,轻缓的摇摇头:“如有另外的法子可用,我也不介意。只是当今之世,除了接进家中,别无他法可想。

    以前我以为,多帮上一个人,世间便会少一个受苦的,乃是大功德。娶你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谓之功德,于你而言却是深深的伤害。

    人的感情是有数的,爱的人多了,那一定爱得不够深。你不想更多人横亘在你我之间,这是作为妻子理所应当的权利,并非什么妒忌。

    倘若是换一个时空,无需救助这些女子,我很愿意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然而此生此世,我恐不能如此待你。对此,我心存愧意。”

    “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秦可卿痴痴问道,目光莹润,似乎无限想往。

    听着柳湘莲剖心挖肺的吐露心声,她渐渐明白了自家夫君所想,也不由的有几分认同——是啊,无论香菱、尤氏姐妹,还是平儿,其实都是可怜人。

    若没有自家夫君,香菱只能给薛蟠做通房,过不了几年就会被厌弃。尤氏姐妹会被姐夫贾珍收用,没名没分,没个下场。平儿只能给贾琏做通房,贾琏风流浪荡,连凤姐都厌了,又岂会将个丫头放在心上?

    她们命运悲惨不假,自己也想帮她们,可是就不能换个法子么?夫君只有一个啊!

    听着秦可卿的问题,柳湘莲点点头,很肯定的说道:“有的,可惜不是今世的你我。”

    “那我们来世如此,你能答应吗?”

    秦可卿问道,眸中满是希冀,像个幼稚少女。

    “当然,待到那时,恐怕是你要后悔,而不是我!”

    柳湘莲不由笑道,真若换了后世,以秦可卿的绝世姿容,自己恐怕触摸不到。

    夫妻两个都不再说话。

    柳湘莲走了过去,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房间里忽然变得温馨。

    问题终究是要解决,柳湘莲轻声问道:“我知你不是不能容人的,能不能说说你到底为什么反对平儿入门?能够容下香菱和尤氏姐妹,我不觉得你会这般心肠冷硬。

    我不能放弃对她的承诺,毕竟我做了那等事,她连给贾琏做通房的资格都没了。不让她进柳家,就是逼她去死啊。”

    秦可卿低头沉默着。

    良久之后,她终于决定说出心中顾虑:“香菱单纯,尤二姐心痴意软,尤三姐性野却无坏心,我不担心她们。可平儿是个聪明人,这且罢了,她的主子又那样!”

    秦可卿转过头,盯着柳湘莲的眼睛问道:“夫君,你能相信吗?上次住在咱家,凤姐姐竟然暗示我用打胎药来对付尤二姐,这是何等毒蝎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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