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被超擢为兵部侍郎,完全是为了方便他主持京营练兵,并不能插手兵部部务。

    所以从大明宫出来后,他也没去兵部,直接和顶头上司邹文盛一起回了京营节度使府。

    刚刚在朝堂上邹文盛也只跪了一会儿,永隆帝呵斥几句后,吩咐他全力配合柳湘莲练兵,并无其他惩罚。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相对于文官,勋贵和皇帝才是自己人,“与国同休”又岂是说说而已。

    协理戎政为节度使之佐官,但二者并非简单的上下级关系,更是为分权制衡。

    此前京营大小事务邹文盛一把抓,而今突然来了个分权的,难免心情郁郁。不过,“祸兮福之所倚”,分权意味着分责,既然柳湘莲负责京营操练,那今后再出问题便不是自己的责任,这可是挡祸的盾牌啊!

    故而邹文盛决定,静观其变,任他去折腾,估计也待不了多久——差事办得好,受损勋贵闹事儿,办不好,皇帝不满意,怎么看都是条死路。

    他就是想混日子也不成,如今永隆帝越发严厉苛刻了。

    节度使府,正堂内。

    邹文盛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主位上。

    昨晚被牛继宗夺了所爱,心中郁闷,找了几个小妾折腾到三更半夜,没睡两个时辰呢,又起来参加早朝,还跪了好一会儿,这时有些疲累,神色憔悴。

    他有些感慨,之前一直担心柳湘莲少不经事,新官上任三把火,胡乱出手。不料他很老实,反倒是文官又不安生了,可见彼辈想插手京营的贼心一日未歇啊!

    邹文盛命仆役烹了两盏顶级的雨前龙井,一盏送给坐在下首的柳湘莲,一盏自己端着缓缓啜饮。

    他嘴里抱怨道:“这帮子大头巾真不晓事,说的一套一套的,花里胡哨,真正办事儿哪儿这么容易!纯属书呆子一厢情愿!哦,柳协理请饮,这茶很难得,一般人来,本侯都舍不得拿出来!”

    “多谢侯爷!”柳湘莲端起茶略饮一口,赞道:“‘玉髓晨烹谷雨前,春茶此品最新鲜’,清香甘美,回味悠长,果然好茶!”

    见他言行举止恭敬有礼,并非外界所传那般桀骜不逊,这不禁止让邹文盛觉得传言有误。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柳二郎看起来似乎可以拉拉交情,说不得能够为自己所用。

    想毕,邹文盛放下茶盏,半闭着眼睛,满含深情的回忆道:“当年老国公在世时,本侯曾有幸见过,还得了他老人家指点,获益匪浅。也曾多次同你父亲把臂言欢,亲如兄弟。贤侄无功名在身,竟能位列文官前列,实在罕见,这可是国朝定鼎时才有的气象!也唯有如此,才算不辱没祖宗门楣!以后你不必称我侯爷,太过见外,喊声‘世伯’便好!”

    “世伯有命,小侄岂敢不遵?世伯也可唤我二郎。”

    柳湘莲并不在意称呼的问题,拱手应下。

    如此爽快,邹文盛倒是一愣,稍微顿了顿,一拍桌案,愤慨说道:“柳芳这族长当的着实糊涂昏聩!这些年竟没能发现二郎这样的大才!倘或真的埋没了,岂不是朝廷之失?我还听说二郎幼时吃过不少苦头,甚至要登台串戏为生,真令人扼腕叹息啊!”

    柳湘莲敏感的察觉到,邹文盛似对柳芳隐隐不满,这是在挑拨是非上眼药呢。

    这也不难理解,邹文盛在军中既无威信可言,又无好处分润与人,柳芳等手握实权的团营提督也就不将他放在眼里。如今柳芳又和柳湘莲走的近,他不介意挑拨一下,成不成都无所谓,顺手为之嘛!

    柳湘莲似未听出话中之意,谦逊道:“世伯过誉!小侄年轻识浅,被架到这个位子也是有苦难言,心下惶恐的很。至于往日之事,谁家没几个混账子弟?族中人口众多,大兄整日忙于公务,岂能全都照料得到?不提也罢!”

    “哈哈!二郎宽宏大度,气量非凡,真是谆谆君子风范。”

    邹文盛爽朗大笑,心里叹息,不好办啊,是个精明的。

    “二郎以为,王汝恒之奏如何?”他试探问道。

    柳湘莲一摆手,满脸不屑:“跳梁小丑,卑鄙小人,不过是想挑动鹬蚌相争,彼辈好做渔翁罢了,谁人看不出来!”

    邹文盛又是一愣,这小子说话倒是够直白,佯作不解的问道:“二郎何出此言?”

    “世伯,其他不必说,小侄只问一句,他想让谁来主持整饬?待反击来了,谁能承受得住?不知他王汝恒能否办到,小侄自认没这能耐。其人所言,取死之道,吾不为也!”

    邹文盛惊讶且佩服的看着柳湘莲,不是惊叹他聪明,这谋算很多人都能看透,但看透了还能如此淡定的可不多,毕竟陛下意图很明显,决不会容许阴奉阳违抗命的。

    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莫非贤侄已有应对之法?”

    “小侄在朝堂上所说都是实情,此时连实际情况都不甚清楚,何谈其他?总得先调查看看吧?”

    “那调查清楚之后呢?”

    “到时再看,现在思之无益。”

    这小子口风还挺紧!邹文盛沉吟道:“调查也需人手相助,待会儿我挑几个精明干练之人给你用。”

    “多谢世伯。”柳湘莲拱手称谢。

    邹文盛想了想,又道:“各团营提督都在各自驻地,等下我便通知他们,今晚设宴为二郎贺喜。”

    “万勿如此兴师动众!”柳湘莲忙婉谢道:“上次宴客各家都有贺礼送上,心意已到,何敢再叨扰?”

    邹文盛也不再坚持,柳二郎不同他们见面,便不会彼此勾连,对自己也有好处,点头道:“也好,每月都有例会,到时再见罢。贤侄且稍待,我这便召集府中文武属员,让他们前来拜见。”

    说完,独留柳湘莲在大堂,自行出去了。

    之后的拜见没什么可说的,府中文武属员不过数十人,对柳湘莲足够恭敬客气。

    柳湘莲却能感到明显的疏远之意。

    这也正常,本来只有一个大老板,忽然多了一个二老板,都想避嫌。

    几个人名被邹文盛念出口,并笑说道:“你等今后就随柳协理办事,务必尽心尽力,前途可期!”

    获得“喜讯”的人如丧考批,闷闷不乐,谁不知柳协理前途叵测,这何异于发配?

    拜见完毕,邹文盛并不谈府中公务如何分派,直接说道:“贤侄,你不是要调查各团营的实际情况吗?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其他的无需操心,伯父我都会担着!”

    一句话便将柳湘莲架空了。

    柳湘莲也不以为意,邹文盛经营多年,节度使府上下都是他的心腹,自己手底下没人,暂时也没什么可争的。

    谢过之后,他便带着那几位被邹文盛调拨给他的属员,去往自己的办公房。

    这方面邹文盛倒是不吝啬,给他准备了一处相对独立的侧院,实际上将他同府内一众同僚分隔开了。

    小院正堂,众人落座。

    请茶之后,柳湘莲客气说道:“诸位都是府中老人,今后请多指点。”

    众人听了没什么表示,摇头苦笑而已。

    柳湘莲纳闷,你们这也太夸张了,敷衍几句都不屑吗?

    “各位情绪不高,不知何故?莫非觉得本官年轻,不愿相助?”

    年老者多沉稳,都沉默不语,一个年轻武官站起来说道:“柳协理,咱们这些人平时在府中便不得用,如今丢给大人也只当是丢了麻烦罢了,今后更无前途可言,如何能高兴?”

    贺铭伟年近三十,袭了父职,原是个把总,因得罪了人,被调入节度使衙门清闲度日。

    柳湘莲当然知道邹文盛肯定会架空自己,可他们也不必如此直白罢?就这么瞧不上我?

    “诸位是不是都以为,跟随本官没有前途?”他问道。

    贺铭伟破罐子破摔,毫不客气道:“难道不是?大帅的意思,只我们几人给柳协理用,其他人是指挥不动的。手中无人,又如何行权做事?若不做事,陛下又岂会容忍?历任协理戎政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另一个花白胡子的文员,叫袁世杰的,摸着一缕山羊胡,用过来人的口吻叹说道:“柳协理,下官在节度使府待了几十年,也曾见过几位协理戎政,做满三年的一人也无!高升的一个也无!反倒是罢官、受袭、乞休……全都没个下场。柳协理年纪轻轻,前途远大,何必蹚这滩子浑水啊!”

    柳湘莲请他们进来本是想打探些消息,见他们暮气沉沉早已认命,更对自己心怀怨气,好像是自己拖累了他们,谈兴顿消,不客气的挥手让他们退了。

    闭门细思,从何处着手应对。

    他的总体思路是“以拖待变”,可是如何拖呢?

    要稳住永隆帝,就必须做出成绩来,但这成绩又不能太大,以免过于得罪人,万一受了围攻,不容易应对……

    “十二团营、十二团营、……”

    柳湘莲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想着到底如何措手。

    李原生如今又成了他的护卫,见他心绪不宁,愁眉不展,便问道:“大人,可是为练兵心烦?”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看到李原生跃跃欲试,柳湘莲便知他有想法。

    这也算病急乱投医了,他是官都不清楚,李原生可从不想这些事的。

    李原生毫无自知之明,信心十足说道:“其他的原生不知,单就练兵来说也没什么难的。只要是健康无残疾的年轻人,管他底子如何,最多半年准能操练出来。咱们这些兄弟人数虽不多,但可以一拨一拨慢慢练嘛!”

    “一拨一拨慢慢练……”柳湘莲默默念了几句,顿时被点醒。

    此前一直将京营视作整体,便觉无从着手,可如果只改造一营呢?比如将柳芳的奋武营练成精锐。自己和他缓和关系,不就是想着能有所助力么?

    只练一营的好处便是阻力较小,可以想办法化解,哪怕付出些代价也无妨。

    一旦有此成功案例,便可提出十二营团“轮训”,假若每个团营轮训半年,十二团营就是六年!

    自己本就没想完成京营整饬的任务,慢慢耗下去便是,谁知往后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早就天下大乱了!

    永隆帝或许不满,但也没道理责罚自己——要么许我慢慢练,要么另请高明。

    倘若真以整饬奋武营为目标,又该如何做到?柳湘莲寻思起来。

    京营诸弊的根源,一是将官只顾谋取私利,二是驻扎京都,被权贵左右。

    想要整饬一营,便需官兵分离、内外隔绝!

    目下唯一之法,便是异地封闭集训。

    远离京都,营地封闭,最直接的效果便是断绝占役。

    他们可以临时雇佣贩夫走卒乃至灾民乞丐应对检阅和抽检,可是一旦集训,全都会原形毕露!便可趁机清理虚冒,还可裁汰老弱,招收青壮补充至满额。

    练兵较为容易。以柳三那批老卒为核心,配以税卒营骨干,再吸纳一些精干人手,组建教导队,足以操练士卒。

    练将则不同。京营将官世代父子相袭,官职乃是家族根本,绝不肯轻易舍弃。如果可以,应当尽可能保留。考核不合格者,可继续强化培训,不接肯受者,或是多次培训完仍无长进者,方得罢黜。且允许推荐族中子弟相替,当然,也要考核合格。

    单个将官不足畏,怕的是有心人煽动武勋群体,鼓噪闹事,所以要提前防备各家报复,可行之手段仍然是利诱。

    目下朝廷设有京师武学,“大小武官子弟及勋爵新袭者,肄业其中,用文武重臣教习。”但也面向百姓招纳,生源广阔。

    自己可专设【京营武学】,对京营将官和武勋大开方便之门,凡族中子弟皆可入学读书习武,不限名额,且各家有推荐之权,每年可推荐一定数量的学生。

    此举纵然袭爵袭官之人不在意,甚至反对,可族中其他人必然踊跃欢迎,作为族长也不得不考虑。

    还有善后的问题。

    裁汰老弱,也要防范老弱闹事儿。不能简单粗暴镇压了事,这会让其他团营为之戒备,有可能来个鱼死网破。解决之法,在于为他们解决日后生计问题,不能简单的给钱打发。

    愿意回家种地的可发钱走人,不愿意种地而愿意做工的,可组建工程队,无论是接外活儿,还是接受杂派任务,这本就是他们往日做的。

    只是需要有所革新,今后不能白白供权贵驱使,哪怕是低价,你也得给个糊口的钱!

    也肯定有混迹多年的兵油子不愿种地也不愿做工,只想混日子领饷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辈最容易闹事。那只剩经商一途,可他们又未必有此才能。

    什么是无需脑子好也能做的?

    柳湘莲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忽然想到——搞物流啊!他们总能赶大车吧?

    眼下工坊的玻璃制品、日用制品,量小价高,集中在城市销售,运输尚不是问题。可铁制品不同,虽质优价廉,却非不可替代,哪个镇子没铁匠?至少县城是有的。工坊的农具厂想要提高销量,得派人送货上门,才能打开市场。这叫市场下沉!

    奋武营最多也就会刷下来数千人,除了清退和分流到工程队的,剩下的不会有多少。可组建物流公司,或者经销公司,往各地去卖自家货品。

    倘若真按照如此思路行事,阻力定会大减,但是仍会有人不满,存在闹事的可能。

    一是要提前与各家勋贵透风,自己并非想对所有团营如此操办,只是为了应付皇帝,这话当然不能明说,要暗戳戳的表露,以免他们作梗阻挠。

    二是自己手头需要直属力量用于应对意外之变,甚至镇压哗变。节度使府的护卫根本不堪用,也不会为自己所用。

    要完成这一切,自己就不能困守这个偏院,最好能够设立【协理戎政府】,同节度使府分家另过。这一点儿要水到渠成,不能操之过急,以免遭人作梗,过早夭折……

    思路渐渐清晰,铺纸研磨,柳湘莲开始拟定方案,核心便是——“轮训制”!

    目下还有些杂事有待处理,上疏可等到一月之期满。

    既说了要调查,总须做些姿态。他准备对各团营发送公函,告知彼辈兵科都给事中王汝恒言京营多弊,要求他们自行核查,半月内如实汇报。

    要做的准备很多,其他事可以慢慢来,直属卫队要先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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