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部落的领头是个叫牧力的年轻人。这个牧力的发音与现代中文中的“牧力”略有区别,不过从“意义的层面”来讲,两者是一致的。牧是他的职业,是人们公开对他的称呼,而力则是私下他的小名,是亲昵的称呼——一个有力气的年轻人。

    因此,叫牧,叫力,叫力牧,叫牧力,好像都可以,也都有人叫过。

    有力气的,是这个时代对一个男人最高的评价,这个家族从狼部落里分娩出来没几天,牧力就成为了家族的头领。

    晴朗的一天,牧力牵着狼犬带着巫咸和李明都绕着大湖慢慢地走。河岸是曾经的湖底裸露在太阳的底下,上面还飘着曾经是水的冰。不少部落的人在河岸边上慢慢地走。几个人聚在木筏的旁边,研究出水的手段。

    牧力说:

    “以前这片湖比现在还要大哩。”

    李明都不太相信:

    “你说这里以前是一片海吗?”

    “海是什么?”

    “海,和雪原差不多吧。”他说,“雪原上全是冰和雪,而海里全是水。我们在雪原上看不到尽头,鱼游在海里也见不到尽头。”

    “那差不多就是海了!”

    牧力点了点头,认真得陷入在回忆中了:

    “这里以前可是一片好大好大的一望无际的水!我们现在走的地方原来就是这大海的水底哩。小时候这里有个大的很大的部落,和熊部落差不多,是这一带的地方……盟主!我同父母偶尔会来到这个部落,在这里捡漂亮的鹅卵石……鹅卵石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光洁明亮。”

    “那现在这个部落呢?”

    巫咸问。

    “已经搬走了吧,你看那里,是他们留下的窝棚和挖出来的土坟。”

    牧力指着埋在土里的木头,还有地上整齐的坑洞。

    李明都的目光在水边,他发现磐麦正低着身子在岸上的碎冰上踏着脚步,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在牧力说到鹅卵石时,磐麦竖起了耳朵:

    “鹅卵石在哪里啊?”

    牧力没听清,也不大关心这种其他家族没地位的小孩子,只顾和巫咸交流。

    李明都走了过去,说:

    “你没见到吗?”

    “没找到啊,只找到了一些骨头,还有……冰里被冻住的鱼!”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小木筐。木框里有几块碎冰。磐麦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木筐往着李明都面前推过去邀功似的一览,接着,红扑扑小手从里面拿起几块大冰块来。没两分钟,他就受不了温度,失手冰块又砸进了木筐里。

    大湖清澈的水底,游曳着像是飞行在云空的鱼儿。在靠近陆地的流淩碎冰里偶尔也能见到在冰层中被冻住的鱼类。

    给李明都看完,他又说:

    “我听熊芈说鱼能活在冰里……说是等冰一化,这鱼还能活下来,在水里游。这是为什么呀?既然鱼能活,但人为什么就不能活在冰里呢?”

    李明都想起了那点他一知半解的人体冷冻的知识,笑道:

    “因为鱼是变温的冷血动物,又一瞬间被冰住的嘛,所以它的身体没有被破坏,但人是热血的恒温动物,是很难在一瞬间被冻住的,我们只会一边冷下去……一边死……”

    磐麦以为自己听懂了:

    “因为鱼的血是冷的,而人的血是热的!”

    人类船只的历史或许能追溯到五万年前。李明都还记得秋阴说过差不多五万年前,智人的足迹就踏遍了几乎所有的陆地,包括澳洲,也包括孤悬海外的大大小小的岛屿。显然,智人不是游到澳大利亚的,也不可能是在几千万年前大陆分裂时期同大陆一起漂流出去的——那时候智人还不存在。

    就李明都自己的所见所知,巫咸自称熊部落在大河还有水的时候,就在做最简陋的木舟了。

    湖里有鱼儿,但鱼群不在岸边,而在湖深处,在水的最底下。于是熊部落的人也在推倒树木,削木成舟,编麻成线,尝试从水里捞出点鱼来。

    忽的一个和磐麦一样在岸冰中寻找冰中鱼的人大叫道:

    “我找到了个好东西。”

    周围的青壮年围过去,帮着他一起钻地,凿开结冰的、湿润的、半冻不冻的泥土,于是一个大的、灰白的、脏兮兮的像骨头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逐渐露出了地面。他们用手敲了敲,这东西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他们又用他们的石矛、骨棒、木头棒子敲了敲,它就像是被拉坏的乐器一样,发出了余音不绝的空洞的回声。

    熊部落的智人们是一群富有想象力的家伙。

    几个有力气的男人站在这东西的一侧,一起嘿嘿夯夯哈哈像唱歌似的喊起来,随着节拍使劲把这东西推进了水里。

    冰水洗濯了比几个人加起来还要大的枯骨。化石的枯骨沉在水中,浇灭了熊部落人拿它做船的那点奇妙的梦想。

    智人们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并不奇特于这比猛犸还大的像石头的枯骨的存在。

    倒是李明都急急跑过去问巫咸:

    “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牧力已经走开了,巫咸正叫他的学徒从部落成员的手里寻觅合适的可以刻图案或描图案的兽皮。他转过头来看了看,不放在心上地说道:

    “是‘精灵’的骨头吧,可能是不错的药材。”

    犹豫了下,他还说:

    “也可能是神明落下来的尸体……”

    李明都知道在这群人的语境中,精灵有一层“只闻其声,而绝无人能见其形的神话传说”的意思。

    可能是龙,可能是凤,可能是人面的兽、三脚的蛇,也可能是九头的蛇,还可能是没有头的巨人,反正就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动物。

    而神明的意思要比精灵稍高一层,虽然形状可能与精灵并无二致,但似乎更加崇高伟大。

    “难道说史前巨兽的传闻是真实的吗?或者它们和那些奇异的石头是有联系的?”

    在迁徙的路上,李明都也看过许多巨大的骨头,但当时熊部落人匆匆而过,他没怎么注意。

    吃饭的时候,磐姐和磐妹都注意到磐巫的心不在焉,他好像沉浸在一种耗费精力的冥思苦想中。

    磐妹小声地问磐麦:

    “达瓦希是怎么啦?”

    磐麦只知道干饭,被拍了好几下,才不经意地答道:

    “磐巫在思考精灵的骨头的事情呢。”

    半夜,李明都做了个怪梦。

    他重新梦见了栀子、百合还有长老大师们。梦里的他忘记了石楠已经死去,因此,石楠也在。快活的不定型们在金属的长廊中走来走去,正在建造更高的、更高的通往天上的塔。为了建造这样一座塔,它们也在制造更大的更深的基地,因此它们挖掘到了大地的更深处,也挖出了许多骨头来。

    栀子向他招了招手,就像熊部落的人一样抓着一个罕见的完整标本,和那群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小家伙们一起快活地说道:

    “风信子,风信子……你说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呀?”

    他看了看那骨头的两只眼睛还有上下牙齿,战栗地回答道:

    “这是人的骨头。”

    湖边的温度确实是比原野丘陵那带要高得多了。黎明之际,一只鸟儿停在户外机器的脑袋上,正要排泄。机器凭着自卫反击能力,一只手向着鸟的位置打了过去。

    鸟儿吓跑了,动作的脉冲也把李明都从梦中惊醒了。

    太阳还没升起来,下弦月正在空中,他凭着月光又看到了帐篷外那块沉浸在潮水湖滨中巨大的东西。它被快活的熊部落人洗得格外干净,大致的形状轮廓也就彻底出来了。

    那点惊疑顿时烟消云散。他明白过来,这东西一点也不神奇,一点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在十九世纪以后,全世界都知道这东西的真相——

    它是恐龙的化石。

    一种在六千万年前灭绝的普通动物。

    智人们并不知道地球的历史变迁,也没有“生物”、“演化论”与“历史”的观念,他们不会设想这是一种生活在几千万年前的普通生物的骸骨,而是视之为神怪……在智人迁徙的历史中,偶尔也会遇见这些处于地表浅层或因地质运动翻上地面的化石,然后毁灭它们。

    至于李明都他自己所设想的,他意识到,这只是他在设想一种可能能帮到自己的可能性。

    湖里的鱼群资源意外丰富,但想钓到颇要花费一点手段,用兽骨可以磨成鱼叉和鱼钩,天气阴晴不定,有时候冷到了极点需要凿冰开孔。木舟往水里去是危险的,死在冰水里的熊部落的族人陆陆续续也有一些。但食物资源一时无忧,人们就愿意在大湖边上呆上一个月又一个月。

    磐娲在这段时间长得特别快。与曾经特别黏李明都变得不同。这长大了的小女孩居然有些怕生了,忽然不太愿意和这位亦父亦友的家伙见面。

    磐妹发现了这一点,而李明都却不甚在意。或许这种不在意正是磐娲不太愿意见面的想法的根源。

    磐妹还发现磐娲的性格变得有些内向,很长一段时间,磐娲的爱好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星色月光下,寻找天上的龙星。

    一天傍晚,巫咸和他的学徒照旧在研究天上的星象,期望能从星象中破译出事物的秘密。李明都很少参与这件事,他更喜欢一些他认为实质的技术上的改进。

    除却季节变化会引起星象变化外,地理位置的变化,也会引起星象的变化。这让巫咸一度感到非常疑惑。

    他的学徒突发奇想,越想越有道理,于是言之凿凿地说道:

    “居住在海边上,居住在那些山上的的神明……还有,还有居住我们原野上的神明是不一样的。”

    这里的神明,就是星空中所画出的图像的意思。

    “你的说法倒不无道理……”巫咸点了点头,“我们原先在丘陵上见到的神在太阳落山时,会飞到山里面。但现在在湖边见到的神却会隐于泽溪之中……不知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神明落下的更快一点……”

    如果李明都在此,他或许会指出这是因为地球是圆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是肯定看不见的,既不是被其他什么东西遮挡,也不是人类眼睛不行所以看不见。星象落到的正是地平线之际,因为不是在一个无限大的地平平面中的某座山或某片湖,所以落到什么地方根本不是星神们自己的想法……

    另一方面,地球处于宇宙之间,布满恒星的星空与所处地理位置的季节、纬度均有关。这些便决定了不同地理位置星象形状的变化,也取决了星象升起与落下的时间。

    这一系列严谨的逻辑链,是后来人类理性的思考所得,对于这个时代的智人的逻辑可能过于超前而难以理解。

    巫咸的讨论吸引了磐娲的注意力。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巫咸的身边,一眼就看到了他所画下的星象图中的龙星,指着那颗龙星说:

    “你们在寻找天上的神圣的影子吗?”

    “是的,好孩子。”

    巫咸已经很老了,他尝试抱起磐娲像过去他抱起部落里那些小孩子一样,结果手臂沉重得像是灌满了水的泥土,完全不能被风吹起。他吃劲地把磐娲放下,又说:

    “你认得这颗星星?”

    “我认得,当然认得。你看……”磐娲在星空望了一眼,就勾勒出了苍龙的形象,“你看它不正要落下,飞入大泽吗?我记得……”

    她开始说起多少天以前,这龙在某座山的时候开始倾倒,又在多少多少天以前,它飞旋在天空的上方。还有多少多少天以前,苍龙落在了无人能见的地平线的底下,隐去了自己庄严的面庞。所有的这些星星,在每一个夜晚,每度过一段时间都会旋转变化。

    早期人类的大脑专注于他们生存的所需。在他们生存的需要上,那些草木的狩猎的知识,或运动狩猎的本能,是强于寻常的现代人类的。

    但地理、时间还有数字,这些容易混淆的,对于早期人类的生存较为次级的东西,智人们一筹莫展,就连巫咸也常常糊涂。如今他见到一个孩子像是掰手指一样全部清点了出来。尽管在他看来,磐娲没有解决神明升起和走下的地方不一样的问题,而把不同的神明混淆了。

    巫咸陷入了沉思。

    他一双苍老的黑眼珠子用奇异的目光仔细地瞅了瞅磐娲,好一会儿,他说:

    “你可能是个得天之幸的人。”

    顿了下,他加重了语气,十分郑重地说道:

    “你的眼里倒映出了群天神明的运行。”

    磐娲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那时,傍晚的霞光正照在水边的寒冰上,冰块在水中慢悠悠地晃荡。人们的面庞倒映在冰块里,至于冰块则正向着西方的天空闪烁着落日时灿烂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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