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灰色的宫殿门前,宫殿的大门虚掩着,只需要轻轻一推,自己就可以把这座宫殿的大门给推开。

    谢治往四周看去,宫殿的周围被浓雾笼罩着,那些浓雾厚重得如同有实体一般,翻滚着下沉,在地面铺成厚厚的雾海。

    灰色的宫殿就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雾海的最中间,而自己也在这雾海的最中间。

    “你在犹豫什么呢?”

    谢治的背后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

    这个声音像是一个变声期的男孩,无论怎么想也说不上好听。

    “谁?”

    谢治猛地回头,但自己的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他又把头转回来,对着眼前的宫殿和四周仔细观察,依旧是空无一人。

    “这儿呢,这儿。”

    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谢治意识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偏下方的位置。

    他感觉到自己的裤腿有些震动,有东西在拉扯自己的裤腿。

    “什么东西在拉我??”

    谢治一惊,而后下意识地一个后跳。

    他的双手撑住那扇虚掩的大门,其实他的本意是绝无打开大门的意思的,只是想为自己突然的后跳找一个支撑点,但没曾想,一个后跳,就让他把这座灰色宫殿给撞了开来。

    而谢治本人,也跟着这个后跳,一个屁股墩摔进了灰色宫殿的内部。

    谢治摔坐到了地板上,而他的面前,翻涌的雾海里,缓缓滚出一个圆润的月亮头颅。

    “你很不尊重人呢,小伙子。”

    谢治这才注意到说话的就是这个月亮头颅,它没有手臂,更没有四肢,与其说是一个生物,不如说那就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圆球体,只是这个球体长得跟天上的月亮有七八分像,圆石头上还雕刻着夸张漫画一样的巨大五官。

    月亮头颅从雾海里慢吞吞地滚动着,它像是惧怕着什么,小心翼翼地滚进了宫殿的大门,发现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以后,又滚得欢快了一些。

    月亮头颅滚到了谢治的小腿跟前,它又一次开始说话。

    而当月亮头颅开始说话,它头颅上的五官都会变得灵动,眼珠滴溜溜地转,嘴角咧到后脑勺,上下嘴唇一张一合,然而嘴唇里并没有牙齿,只是黑漆漆的,像一个黑洞。

    有一种……怪诞的惊悚感。

    谢治心想。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的名字是,玛尼。我是月亮的儿子。”

    自称月亮之子的石球一边说话,一边从谢治的小腿边滚到了与他的腰带平齐的位置,谢治看到一张鲜活而诡异的石头脸随着石球的滚动慢慢升起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石球的五官扭曲着,很明显,它在说话。

    “我说老实话……”

    谢治斟酌着自己的用词,然后双手撑地,让自己爬起来。

    “你长得有些,病态的可爱。”

    “病态?这是一个很少见的词,它是什么意思?”

    石球玛尼晃动着自己的大脸,开始了新一轮的五官扭曲。

    “但可爱我知道,可爱的意思是,我很讨人喜欢。”

    谢治从那五官的扭曲里看出思考,又看出一点欣喜。

    看起来这个奇怪的“生物”所有的情感都会写在脸上,它那无时无刻不在乱动的五官很容易表露出自己的心情。

    “病态的意思就是……”

    谢治组织着语言,

    “看到你和我说话,我就会感觉,自己是不是精神病犯了,否则无法解释我正在一个灰色的宫殿里与一个同样灰色的、会说话的圆形石头做交流。”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唯一,你不敢想象我会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你见到可爱的玛尼很激动,以至于觉得这一切只能存在与你的幻想,并且还是在你罹患精神疾病的前提下。”

    石球玛尼左右摇摆的幅度更大了一些,它甚至开始前后摇摆。

    它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圈,嘴巴也一张一合地露出里面的漆黑。

    “你没有得病哦,你——好——得——很,玛尼知道你现在好得很。”

    谢治则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啊不……我的意思是……算了。”

    他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不重要,眼下有更重要的要解决。

    既然眼前的生物看起来能够沟通,又对自己比较友善……

    “所以,玛尼,如果你知道的话,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的梦里吗?”

    姑且这么试一试吧。

    谢治环顾四周,灰色的宫殿里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

    那桌子靠近自己的地方最窄,一张铺着红绒坐垫的高脚椅子矗在桌前,而远离自己的两条边则很长,同样空荡荡的椅子摆在两侧,延伸到远方。

    谢治抬起头试图往远处看去,他看不见桌子的尽头,也看不清椅子的数量,他只知道,桌子很长,椅子也很多,仿佛这宫殿无尽长一般。

    谢治眺望着远方,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飘忽。

    “你现在正在,拥有十四张椅子的思维宫殿里哦。”

    突然,玛尼的声音在他的裤腿边响起,把谢治从飘忽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谢治感觉自己眼睛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这宫殿不再变得无尽远,拉远的墙壁与立柱都在这一瞬间被重新拉近了;

    眼前的桌子也不再无尽长,椅子同样不再无尽多,谢治注意到这是一台放着白色餐布的长餐桌,自己所在的位置,是餐桌的主位,而自己面朝的方向,则摆放着十三张椅子。

    六张椅子在自己的左手边,六张椅子在右手边,而第十三张,则在正对着自己的,遥遥相对的长桌子另一侧。

    “思维宫殿?”

    谢治听说过这个名词,他意识到自己新认识的同学曾经说过这个概念。

    思维宫殿是……主人格与副人格交流的地方?

    “我有很多疑问。”

    谢治揉了揉太阳穴,他回忆起天光大厦之上的战斗,好像是自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来到了这里……

    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于是谢治索性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可以一一地问你吗?”

    “可以哦,玛尼知道一切。”

    于是石头玛尼又滚了起来。

    谢治盯着玛尼看,也不知它是怎么做到的,这块没有四肢的月亮圆球竟然顺着椅子腿滚到了坐垫上。

    玛尼坐到了谢治左手边的第二个座位。

    月亮头颅的额头抵着桌子的边缘。

    “哦,有点矮!”

    玛尼叫起来,它张大嘴,做出吸气的动作。

    而后“卟”的一声,它的圆球身体就涨大开来,比之前大了整整一圈。

    这下抵着桌子边缘的就变成了月亮头颅的鼻梁。

    “还是不够!”

    它又尖锐地叫起来,然后再次深吸一口气。

    于是一个更大的月亮圆球坐到了椅子上。

    这下子抵着桌子边缘的地方变成了玛尼的嘴唇。

    “哦!现在可以了!”

    巨大的月亮头在高脚椅子上扭来扭去。

    好在椅子没有靠背,否则以玛尼圆润的身子,是绝对坐不住的。

    谢治看着这一幕,脑子里不禁回忆起不久之前在天台上月亮头颅飞向天空的场景。当时的月亮头颅同样也是不断变大,和现在自己眼前玛尼的变化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谢治一边看着左右摇摆的月亮头玛尼,一边回忆着当时在天光大厦顶楼发生的一切。他记得月亮头颅越飞越高,自己勒住月亮头颅的手臂逐渐无力,而自己也似乎是在高空缺氧的作用下最终陷入了昏迷。

    那之后,自己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而醒来之后,自己就已经出现在了这座宫殿的门前,玛尼也在自己的脚边。

    “你……和天光大厦的月亮头颅是什么关系?”

    谢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那就是我哦。”

    玛尼摇晃着大圆脑袋,眼睛一眨一眨。

    “所有的月亮人都是我哦。”

    “勤奋的玛尼,上班的玛尼,想飞上天空的玛尼,都是玛尼。”

    玛尼的嘴巴咧开到后脑勺,于是谢治看到硕大且漆黑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当谢治看到这咧到后脑的月亮头笑容,从背部到手臂顿时竖起了一阵寒毛。就像冬天夜里听到鬼故事一样,从头到脚激起一阵冷意。

    但他很快就压住了自己的不适感,因为他并没有从面前的月亮头玛尼脸上看到危险,相反,虽然整个场景看起来分外诡异,但谢治却从这诡异里找到了一丝平和与亲近。

    “听起来有些恐怖呢,所有的你都是你的一部分,但还挺酷的。”

    谢治打趣道。

    “他们不是我的一部分。”

    但玛尼却摇了摇头,

    “每个玛尼都是独立的,都是在妈妈目光下诞生的孩子。”

    “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因为我们的根源是相像的。但我们都不是彼此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妈妈的一部分,我也是你的一部分。”

    谢治捏了捏自己的鼻尖,

    “所以,妈妈是谁?”

    “妈妈就是妈妈啊,妈妈就是天上的月亮。”

    玛尼又摇晃起脑袋,它又开始笑了。

    谢治听不明白,他只听明白,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好吧,如果它能称得上“小”的话,眼前这个自称月亮之子的小家伙,似乎与天光大厦上的月亮脑袋同属一个“物种”,它们都是因为情绪病的影响诞生出来的某种副产物。

    情绪病的来源,也许就是人们头顶的这颗巨大月亮。

    而自己身边现在的这颗月亮头玛尼诞生的原因,也许是自己当时离那颗飞向天空的月亮脑袋太近了?因此被巨量的负面情绪能量给近距离地剧烈影响到了?

    因此,月亮头玛尼其实是,某种情绪病的实体化?

    这种实体化的情绪病如今出现在我的思维殿堂当中,是否意味着,实体化的情绪病,实际上也是一种,可以与之对话的“人格”?

    “我消化一下你的发言啊。”

    谢治捋了捋目前玛尼给出的情报和自己的一些猜想,

    “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每个情绪病患者的体内都会产生一个你,然后你们会不断地吸收情绪的养分,变得越来越完整。而当你们变得足够完整,你们这样的玛尼就会占领情绪病患者的身体,操控着它们去完成你们的终极目标,比如说飞到天上,回到月亮上去?”

    月亮头玛尼的摇动更剧烈了一些,它的五官变得更加地鲜活,

    “不是哦,玛尼不是情绪病,玛尼就是玛尼,玛尼是独一无二的。玛尼是月亮的孩子,玛尼是来帮你的。”

    帮我。

    谢治注意到这些短句里有一个关键词。

    “你会帮我做什么?”

    “玛尼来帮你对抗罪蝇。”

    月亮头玛尼张开大嘴,在它漆黑的口腔里,一柄淡蓝色的剪刀渐渐露出形状。

    而随着这柄淡蓝色的剪刀逐渐显现,整个思维宫殿的颜色也逐渐地从灰色转变为半透明的青蓝色,桌子和椅子都开始摇晃起来。

    于是玛尼又闭上嘴去,把淡蓝色的剪刀虚影重新包裹住。

    地震与颜色的转变也瞬间消失了。

    “……”

    谢治看着那柄消失在玛尼口中的剪刀虚影,沉默良久。

    “罪蝇是什么?”

    “罪蝇就是罪蝇哦,罪蝇会把谢治吃掉,让自己变得更完整。”

    “疯狂剪刀就是你说的罪蝇吗?”

    “疯狂剪刀不是罪蝇哦,疯狂剪刀只是失控了。”

    “疯狂剪刀为什么会失控?”

    “因为谢治的灵魂死了,谢治死了,属于灵魂的疯狂剪刀就会失控。”

    “谢治死了,那我是谁?”

    “你是周游哦,你是占领谢治身体的周游。”

    “我是周游……”

    “是的,你是周游,你是拥有玛尼的周游。”

    “所以我不是谢治幻想出来的吗?”

    “不是哦,谢治死了,所以你就是谢治。”

    “我就是谢治……”

    “是的哦,你是谢治,你是玛尼拥有的谢治。”

    ……

    思维宫殿里,谢治逐渐趴伏到桌面上,他的脑袋与那颗名叫玛尼的月亮脑袋越来越近,而他们的对话也从对答逐渐变成梦呓一般的私语。

    谢治每答一句,精神上的困意就浓郁一分,而他的脑袋离桌面越近,坐在他近旁的月亮头玛尼脸上的表情就越鲜活一分。

    照这个趋势,只要谢治在这个殿堂里沉沉地睡死过去,月亮头玛尼脸上的表情就会鲜活到极致,到那时,思维殿堂外的真正属于谢治的那部分身体,就会变成和天光大厦里的西装月亮人一样的情绪怪物!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谢治……”

    “不对哦,你是玛尼,你是谢治的玛尼哦。”

    “我是玛尼……”

    “是的,你是玛尼,我是谢治。”

    “我是玛尼,你是谢治……”

    谢治的眼皮沉沉地闭上,就在这一刻,月亮头玛尼脸上的表情鲜活程度达到了极致!它脸上的五官发生了新的变化,开始变得与谢治的五官有七八分相像起来!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从那月亮头的嘴巴里,传来一阵悠悠然的叹息声。

    “你错了,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谁?谁在说话!?”

    正朝着谢治样貌变化的月亮头玛尼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叹息声吃了一惊,它四下寻找,但思维殿堂里除了自己与昏睡过去的谢治以外,再无第三个人。

    而最终它震惊地发现,这叹息声竟是来源于自己的嘴巴。

    “你错在,不该这么着急地,觊觎我抱以厚望的温床啊。”

    玛尼的嘴,被一双大手,从内而外地撑开了。

    那是一双青蓝色的手,说是“手”其实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只有一只左手是淡蓝色的手掌,而那只右手,则生长着刀锋一样的手指,五根手指,如同长短不一的青蓝色剪刀。

    青蓝色剪刀剪开了玛尼的石头嘴。

    那之后,戴着击剑运动员面罩的青蓝色身躯,从巨大的月亮头颅里破体而出。

    月亮头玛尼脸上的表情就此定格。

    灰色的宫殿开始变得恍惚起来,碎石和瓦砾从虚无的宫殿顶部开始坠落,而坠落之后却出现了新的宫殿,新宫殿是钢铁的颜色,那颜色中透着一点湛蓝。

    “我铺的床,只有我能睡。”

    月亮头玛尼逐渐消散成散发着光辉的碎屑,随着灰色宫殿的坠毁消失在整座思维殿堂当中,而在银色光辉弥散的长桌旁,那青蓝色的人影这样开了口。

    这之后,它也逐渐消散,化作青蓝色的光辉。

    唯一没有消散的,是一把带有五个剪刃的剪刀。

    那五刃剪刀是青蓝色身影的右手,它从半空中缓缓坠下,像一只青蓝色的特殊钢铁手套。

    青蓝色的人影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而后又看了看昏睡不醒的谢治,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在人影即将彻底变成光辉消失之前,青蓝色人影终于下定了决心。

    它的右手朝着昏睡的谢治飞去,而后如同利刃切开粘土一般,切开了谢治的右手。

    “啊!!!!!”

    剧烈的疼痛将谢治从昏迷中唤醒。

    他握着自己的右手,一边仰天大喊,一边发现自己好似从一场睡梦里惊醒。

    手臂好好地长在自己的胳膊上,没有断手,也没有伤痕。

    唯有手腕的地方,多出一圈淡蓝色的印记,但当他准备仔细地去看,那印记又消失了。

    “我在哪里?”

    谢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左手上吊着点滴。

    头有些疼,像是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更重要的是,肚子又饿了。

    谢治揉着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点,一边打着哈欠从病床上坐起来。

    但就在坐起来的瞬间,他发现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自己的背后,冰凉而湿润,好像……

    贴着一个冰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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