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分。

    江宁郡的天色难得不再阴暝,不再时刻笼罩着雨意。

    与菊园遥遥相对的西南边有个小村落,村落房屋成排沿溪而立,连片田地毗邻左右,村口木牌坊上刻有“稻香村”三字。

    眼下还不是播种的最好时候,可每一块田地都被翻整得松软而平整,稻香村村民们已然为新一年的耕种做好了最为充分的准备。

    自打五年多前为祸村中的乡绅恶霸被赶走后,村民们都能为自家的富足耕种,喜悦之下干劲更足更为辛勤,只要他们的收成足够多,便能有足够的富余拿去卖,只要稻谷质量够好,甚至能卖到姑苏卖出高价钱,待得这天儿不再阴雨连绵,一年的劳作当就此开始。

    久日阴暝终有晴,长年耕种经验告诉人们江南的雨季未过,是以稻香村村民们不急于天一放晴便播种,观察看看后两日情况再做定夺。

    不需播种的人们自然不会把自己拘在家中,而是趁这天朗气清之际踏出房门活动筋骨。

    稻香村并非交通要道,在稻谷收成前,总是少有外人往来,若非如此,当年那些乡绅恶霸也不至于没啥本事却能稳当村大王数十年。

    而在村中那旧乡绅的大宅院由一大帮子新人入驻后,往来稻香村的外客人数虽稍有改观,可村中景况在总体上却依然趋于僻壤的宁静。

    宁静的事物总容易被打破。

    却总让人不忍去打破。

    村口牌坊下出现了一人一马。

    马是普通的马。

    人是普通的人。

    可村民们依然能一眼看出那是外来之人。

    只有外来之人才会在初来乍到时勒马停步,而非信步踏入村中。

    出于好奇,村民们都不自觉地往村口望了一眼。

    春光内敛不明媚,却无碍于村民们看出这是一个生得颇为俊朗的人物,只是那身衣着打扮趋于普通,整体看来便显得不显山不露水。

    距离稍远,故也无人能见着此人眼瞳在此时略呈暗红色,事实上,若非与之极其亲近之人,也少有人发现这点,而在不久前,与之极其亲近之人少了一人,这世上真正懂他之人便也少了一人。

    但见此人腰间悬着一把如刀似剑之物,料想其必是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中人那便与他们无关。

    出于尊重,村民们稍作打量,便很快收回了目光,做回自己的事。

    因为不忍打破村中的宁静,那外来之人牵马入村,没有去和任何一个村民搭讪,而是径自走到了村中唯一一座大宅院前。

    宅院为红墙青瓦所修,宅门高大宽敞,两尊石狮伫立左右,与村中的简朴格格不入,俨然是一户凌驾于全村之上的富贵人家。

    只是细细看去,不论是红墙青瓦,还是两尊石狮上都蒙有一层五年之厚的厚尘,即便常开闭的宅门亦可见轻尘贴附其上。

    五年,也正是这座宅子易主的时长。

    五年前的旧人已不复存在。

    五年前的旧物蒙尘至今。

    那么这五年又是哪方人物居于其中呢?

    来人将马匹随意拴在宅院门口一棵树上,抬眼向宅院大门上方望去,那儿挂着块匾额,上书有“听雨阁”三字。

    五年前,石府中侥幸余生的人们千里迢迢来至江宁寻求道义盟老伯的庇护,在江宁地界择了一地,休养生息。

    五年间,稻香村的这座宅院拓了又拓,屡兴土木,宅院中由区区十几人壮大至六十余人,却从未搅扰过村中一丝清宁。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方清宁的宅院,在这短短三两年间竟扰动了整个江湖的风云。

    正因此,常有人如鬼魅般欺近这座宅院意图从中一探究竟。

    而今日,也有人堂堂正正而来,想从宅院中求索一些答案。

    今日的宅院外边既干净,又清宁。

    来人拾阶而上,轻敲开了宅门,郑重地递上了怀中取出的拜帖,道:“啸月盟莫殇,请求一见。”

    宅门轻阖。

    莫殇静待。

    不多时,宅门再开,从中走出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极为客气地朝莫殇施了一礼,道:“莫坛主亲自来访,我阁本该恭迎贵客,奈何阁主自平海归来时,连遇大雨,难抵风寒,现遵医嘱卧床静养,不敢见客,还望莫坛主和贵盟见谅,待阁主病愈,定当登门告罪。”

    莫殇闻言眼中掠过一抹讥诮之意,拧眉关切道:“石长老言重,也莫急于请莫某离去。阁主一介女儿身,此间奔波必当受惊受累匪浅,代盟主感同身受,故托莫某取来盟中驱寒养神之良药——月狼之泪,于阁主之病不说药到病除,也必有大益,莫某在阁中稍待几日倒也无妨。”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当年石府的小石管家,也是而今听雨阁中最年长的大长老,石中火。

    莫殇言语中的代盟主,也便是近日才传出暂代啸月盟盟主之位的罂粟。

    说话间,莫殇已从怀中再取出一翡翠药瓶,毕恭毕敬地递入石中火手中。

    石中火接过药瓶,微微拱手行了个谢礼,面上神色温和,心中却泛起苦水来。

    梦朝歌感风寒一事纯属托辞,本不为真,罂粟哪能如此料事如神,谁知这莫殇竟随身揣着啸月盟中的良药,现下不接药也得接,接了药又怎能将人拒之门外?

    石中火还未思定接下来如何出言,只听莫殇又道:“莫某此来拜会的是听雨阁,倘若阁主真身体有恙,不便出门接见莫某也不打紧,想来洛副阁主同样能解答莫某心中疑问,能见他亦可。”

    被连将两军后,石中火这想起适才见拜帖中所写,确实只写了来拜会听雨阁,未写出“阁主”二字,心道:这些人哪会冲着女娃儿来,还不是就盯着阿洛你了。唉,数十年来谨言慎行,却在当下如此疏忽不察,教人有机可乘,难道自己真是老了么?

    石中火口中微涩,不知再如何推据,苦笑着摇了摇头。

    莫殇见状,并未品读出石中火笑中真意,只道那些假言被拆穿,石中火仍不打算让自己进门,简直毫无道理,遂道:“石长老这是何意?莫非连洛副阁主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不宜见客?”

    石中火听言一笑,道:“副阁主毫无武功修为,身子骨比女娃儿来更为单薄,同样受了风寒又有何稀奇?”

    莫殇一怔,显然没料到石中火也将计就计,就着自己的话再撒一慌,好不要脸,正要出言讥讽几句,却听石中火先道:“莫坛主到底是要见阁主还是副阁主?”

    莫殇反应极快,敛气静答:“理应拜见阁主为先,可若阁主不便,便先拜会副阁主。”

    石中火道:“当真非见不可?”

    莫殇道:“非见不可。”

    石中火道:“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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