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州城,东临少海,西接幽京。

    名为城,实为海港,又名津州港,受幽京城直接管辖。

    少海三面与中州陆地相接是为内海,环少海岸各城、都、郡水脉相连而优势互补、产业互联、贸易互通,经济颇为繁盛且稳固,放眼中州仅屈居幽京和姑苏之下。

    其中津州城因地理位置更为紧要优越,是以百姓生活更为富足,同都城幽京一般极难感受到整个中州因武林震荡而发生的微妙变化。

    时距清明时节已不足三日,津州城的春日才姗姗来迟。

    随着暖阳铺洒到青石板街上,大街小巷间的商铺无不开张迎客,各式各样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摊点在各户民宅门前见缝插针而摆,津州城中早早便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要论当中哪家商铺哪个摊点影响力最大,自然非当地最有名的包子铺莫属,所谓“山中走兽云中雁,腹地牛羊海底鲜,不及狗不理香矣。”

    包子香无风自起,随人流而动,轻易便走街串巷,香盈四方。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略显笨拙地从人满为患地包子铺中挤出,左手上拎着袋未吃完的包子,四处张望着似在寻什么人。

    待得终于瞧见那小巧的粉色身影,才露出抹慈爱的微笑,迈步赶了上去。

    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岁月无情却未能在其脸上刻下多少风霜,浓眉下的圆眼不见半点污浊而洞明世事,不过那蓬乱的发丝,无序的胡虬,加上高大且厚实的身板,走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惹眼。

    穿着一身褐色布衫,很是随意地赤着两条胳膊,从后边看去那背部又长又宽,好似一块历经百载都不腐不朽的城墙,腰背间更是竖着根挺拔而不可压垮的脊梁,想来多半入过行伍。

    只是不论从正面看,还是背面瞧,中年男子的整体形象还是有些怪异。

    他的左胳膊足矣同象腿一较粗细,整只右手,从胳膊到手掌,却比未出阁的少女小腿还要纤细,想必是在沙场重伤后未能获得及时救治而延误了时机,肌肉彻底萎缩坏死,已无恢复可能。

    即便如此,中年男子跨出的每一步都尤为平稳,两肩始终同高,脊背任天塌下来都难压弯。

    一如整二十年前,外夷扰边,中州烽火连天之际,镇守中州南面边境的岭南城五十万精兵受紧急调令,抽调四十九万兵分两路驰援中州东南部及中州中部,仅留一万精锐独面虎狼环伺。

    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毒竺和骆越两国邦见有可乘之机,火速调集十万强兵急攻岭南城。

    中州南面,三分临海,七分与毒竺、骆越相接,虽有山脉连绵为天然屏障,却存阙口可侵入中原。

    岭南城起于岭南山脉唯一阙口处,守的便是整个中州南门。

    于时岭南城若破,毒竺骆越必将调兵遣将长驱直入中州腹地,极有可能与从中州北面深入的瓦剌军汇合,将战场切割,让中州东西无法相顾,此后中州战火将再漫延多少年岁未可知,至少中州西部多半将被三个如狼似虎的邻邦瓜分,大国之势难存。

    然而便是那区区一万的岭南城守兵,仿佛是用自身的脊背在岭南城上再筑起道道更高更挺拔的城墙,十万敌兵强攻两月破城未果且净折六万之数,终灰头土脸败走退去。

    岭南守卫战的胜利使得中州避免陷入三面失守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中,于整个中州抗击外夷的意义重大且深远。

    而作为彼时岭南城守军的统帅临危无惧、指挥有度、应变迅疾、奋勇当先,据闻与敌交战时右臂有六成皮肉遭砍落仍忘我拼杀,无疑是岭南城上那道最难逾越的城墙,最难以压弯的脊柱,最为功不可没。

    那位统帅与西南镇边大将军石鑫齐名,同被誉为护国五虎将,乃昔时的镇南大将军——牛轲廉。

    亦是现如今走在津州城街道上这个实在难让人忽视的中年男子。

    时过境迁,昔时威风凛凛高大伟岸的大将军成了码头上成天遭风吹日晒雨打的搬运工,而在这个长久富庶平和的海港城中,甚至没多少人会想起二十年前中州各地那段战火纷飞的过往,更不至于对一位曾经的将军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尽管当年便是这个将军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卫护着他们可能支离破碎的家园。

    自来到这座城中后,曾经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都难以撼动半分,天塌下来都难以压垮压弯的脊梁,不知已下弯了多少次,有时候是为了生活,更多时候则是因为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也长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浓浓的眉毛,宽宽的鼻嘴,和厚厚的耳朵,而是同瓷娃娃般小巧而精致,与牛轲廉仅有一成相像。

    小女孩穿着桃粉色的碎花裙,头上简单扎着两个小马尾,鬓上贴着朵小粉花,宛若个小桃花精灵,可爱至极。

    她在道畔一方石池前驻足,并不是在等没跟上来的牛轲廉。

    她是在看石池中平静游动的数十条小金鱼。

    小女孩的手在裙角边摩挲着,未再凑近了看,因为她没带银两。

    她并不缺银两,只是穿着碎花裙再揣着银两不仅不好看而且膈应,兜里装着银两便会沉沉的,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更何况和那人出门,她并不需要带银两。

    所以她不得不等牛轲廉跟上来。

    不过,她等得实在不久,或者说基本没等。

    因为在她想到要等人时,牛轲廉已出现在她身边,向石池旁设捞金鱼游戏的年轻商贩递出了足量的铜板,接过了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细网兜的细木棍,弯下腰,蹲下身,捞起了鱼来。

    见到这一幕,小女孩眉眼间露出喜意,凑了上去。

    牛轲廉是用右手在捞金鱼。

    他觉着自己的左手虽然劲儿大,可糙活做得太多,实在不够灵活,这点儿小事右手应当够用。

    只是他那右手连提个包子袋都费劲,纵然捞金鱼讲究个巧字,可也少不得眼疾手快。

    牛轲廉的大眼睛早已看穿了石池中数条金鱼的动向,如若让他用左手去抓,定当一手多鱼,但这显然坏了规矩,他只能老老实实用小网兜去捞,而他的右手也显然跟不上他的用意。

    石池不再安宁,水花微溅,一条条金鱼都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好似蜗牛爬动缓缓在池中东摇西摆的网兜,肆意地摇摆着尾巴以示嘲弄。

    牛轲廉没有像旁侧看去,也知道小女孩的小腮帮子正缓缓鼓起,赶忙将左手那袋包子暂搁在脚后,接过小木棍,接过这个重任。

    他那如象腿粗的左手,在码头上能轻易搬起别两只手在能搬得动的重物,是他和小女孩两人所有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依靠。

    但仅凭此依然无法捞鱼。

    小木棍在牛轲廉左手中只是根细瘦的牙签,象腿再如何势大力沉,也难用牙签剔牙。

    石池里不仅仅溅出了水花,更有浪花四起!

    数十条金鱼惊慌乱窜,仿佛这是它们生平所见的海神怒啸!

    其他玩客见此早已不再参与,站到一旁,负手笑看。

    年轻商贩没有因为牛轲廉扰了生意而恼怒,反而对着手中牛轲廉刚扔来的银两痴痴傻笑。

    小女孩气鼓鼓地顿足离去。

    牛轲廉却未立马去追,仍极为专注地在捞鱼。

    他额上已布满汗珠,头发和胡虬间也挂了不少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石池中溅起的池水。

    池水高度被翻搅得下降了一个手指头,牛轲廉一无所觉,他已用左手在石池中捞了五十来次,渐渐寻到了节奏。

    于是乎,接下来不过瞬息功夫,便有一黑一红一白三条小金鱼儿先后被他的小网兜罩住,捞了出来。

    年轻商贩不在意牛轲廉继续捞下去,因为牛轲廉给的银两已足够买下这一池金鱼,可牛轲廉并不贪多,只跟年轻商贩要了个透明的小金鱼缸装了三只鱼,不忘讨些年轻商贩特制的金鱼饲料,便起身朝小女孩的去向追去。

    ……

    ……

    津州城主要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毗邻海港,较为喧闹些,民宅小而密集,住着生活较为贫苦的人们。

    越往西则越为安雅静谧,整个西城街道宽阔,门庭敞亮,是大户人家们的安居之地。

    牛轲廉和小女孩住的地方虽在东城,却与西城只隔了两条街,在东城中居住条件算是极为不错的,至少对于两个人来说房子不但五脏俱全,而且足够大。

    早在小女孩走回家门口前,便已被牛轲廉追上。

    此后小女孩便一言不发地抱着小金鱼缸逗弄着三条小金鱼,眼都不抬地跟着牛轲廉走回了家。

    牛轲廉没有打扰小女孩的兴致,他能感受到小女孩发自内心的欣喜。

    他今天跟游工头请了一整天假,便是专门为了给小女孩过生辰的,小女孩高兴,他自然也很高兴,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好似此生便是为了守着这小小的幸福而活。

    可当他推开家门后,脸上的笑却不由自主地一僵。

    因为有客人来了!

    家门没开,客人已在里边,那便是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三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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