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晨,草堰镇。

    尽管天色尚早,整个小镇已然活络了起来。

    镇北面,一条十丈长、南北向的街道上,东侧只落了间客栈和当铺,西侧则是一棵上百年的大榕树。

    榕树下已摆上了三个早点摊,迎接着往来顾客。

    姜逸尘结清了一晚住宿的银两,走出客栈。

    从平海郡一路行来,他鲜少走官道大道,多挑小路捷径而行,一来是图个清静,降低被认出的可能,二来他尚不能清晰视物,生怕因此耽搁行程。

    离目的地距离越近,他反而只能往人越多的道走。

    以便观察还有多少人会闻风而来。

    就初步观察结果而言,形势实不容乐观。

    昨日出了竹林后,来往草堰镇的路上,姜逸尘先后遇上了五批同往北上的人马,多是三两成群,共十五人。

    镇上三家客栈,二十间客房只余三。

    以每间客房住三人计,即便都住满,拢共不过六十人。

    人数算不得多,也无法确定这些人将去往何处,所去为何,但结合近日偏为静默无声的江湖大局来说,已算是不小的动静。

    然而,就当下这般景况,已得来不易。

    姜逸尘很清楚,这是洛飘零以自身行踪暴露为代价换来的。

    百花大会一场血雨腥风后,整个江湖的注意力被打散了,可没人会忘了洛飘零窃取少林金印、巽风谷计杀武林同道、天涯小镇软禁同盟那一项项惊天罪名尚未洗清。

    在江宁郡,纵然道义盟日渐式微仍轻易难撼,加之听雨阁亦非昔时寥寥十余人的小帮派,暂无人会大动干戈地找洛飘零麻烦。

    可当洛飘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津州城请将出山,更堂而皇之地现身幽京操控千里之隔的鲁州城事宜,整个武林大感惊骇之余,仿若嗅到了血腥味的群鲨,按捺一时的生气再次躁动不安。

    恐怕便是连朝廷中的势力也只是在明面上不刻意去为难洛飘零,将计划置于暗中执行。

    相比牛家父女南下之途,洛飘零等人的归程无疑将更为凶险。

    于情于理,姜逸尘都无法对听雨阁之事置之不理,可在他未做好充分准备前,或是双眼彻底复明,或是无相坐忘心法进阶上层,也只能抛诸脑后。

    姜逸尘寻着味儿,缓步至客栈对面。

    这客栈是镇上一个独身老丈将自家房屋稍作改造后倒腾出来的,都没个像样的客栈名。

    装下三间客房后,余下空间只够老丈一人生活起居用。

    三家客栈中也便是这家规模最小布置最简单,除了提供住宿外,再无其他服务。

    姜逸尘之所以挑这儿住,倒不是贪便宜,毕竟在阴阳谷时那么多人可都不是两手空空来的,他和冷魅出谷后便各自分了不少银两银票,挑这住只因昨儿到镇上后这儿还空有两间客房,再者这里也方便出镇。

    来到榕树下,姜逸尘在一对夫妻经营的早点摊处,挑了个位置落座。

    姜逸尘素来胃口不大,大清早的更吃不了太多,简单点了个烧饼,要了碗豆浆,糖加三小勺,即打算这般解决早膳。

    而后他便要花一日功夫,将草堰镇至白驹镇这三十里路好好走上一番。

    瞅瞅哪边有捷径,哪儿可蔽身,哪处易埋伏。

    唯一不方便之处便是他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得时刻保持用药,频繁用眼会否耽误恢复不知,但双眼疲累却无可避免。

    加上他这一身行头,路上行探查之事极易显得鬼祟,招人耳目。

    正当姜逸尘咬下第二口烧饼,心下发愁之际,便听到浑浊低沉的“嗬”声在半丈之遥响起。

    只嗬一声再无下文。

    姜逸尘却听出了“这么巧”的意味。

    发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竹林中那个冲他施放杀意的人。

    数息间,那人已走到姜逸尘身旁的空桌坐下,吆喝着摊主夫妻上菜。

    昨儿二人相去少说十几丈距离,更隔着竹林,姜逸尘自然不知对方是啥模样,但这会儿功夫,足矣让他将对方体态相貌在脑海中勾勒出三四成。

    而搁刀的声响,则印证了对方是刀客的事实。

    最让姜逸尘感到讶异的莫过于这刀客也是从对面客栈走来的。

    这么说……

    还真是巧!

    只是这刀客食量实在不是他能比拟的,两碗皮蛋瘦肉粥,三张烧饼,四个肉包。

    想来如果这早点摊还卖牛肉的话,对方也会来上十盘八盘吧。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烧饼,喝了口豆浆,接着啃第三口烧饼。

    甭管有多感慨,多惊讶,他都能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心绪。

    而且他帷帽都没摘,就算对方有暇盯着他看,也没法从他身上瞧出花来。

    然而,未等姜逸尘将第三口烧饼撕下来,又有一人走近。

    来人脚步轻盈且细腻,体态较为矮瘦,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檀香。

    来人很快开了口,问道:“我能坐这么?”

    声音极为轻细而模糊,似有块布遮挡着嘴。

    若非姜逸尘听觉已打磨得尤为敏锐,还真难听清来人所言。

    姜逸尘倒没意外此人会问自己,这对夫妻的摊子只摆了三张桌子,最右面一张早有三人围坐着用膳,他坐的是最左面桌子,中间桌虽也只有刀客一人,可其身躯要魁梧不少,一人恐怕便占去大半张桌子,新来的顾客稍加打量,大多都会挑宽敞些的位置坐。

    姜逸尘点了点头没应声,帷帽跟着前后轻摇。

    矮瘦之人见状没再客气,自顾自地在姜逸尘右手边坐下,将已付完账的一盘包子搁桌上,挨个吃起来。

    姜逸尘一面暗自苦笑都是能吃的主儿,一面却略感疑惑。

    这人就么干吃包子,不喝豆浆,不配稀饭,不怕噎着,吞不下?

    心中疑惑未有着落,却听得边上的刀客咕哝道:“怪哉怪哉,有人戴着帷帽吃饭,还有人吃东西都不摘口罩,是有多见不得人,个个都像娘们儿。”

    刀客声音不大,姜逸尘倒听得一字未落,皂纱下犹在啃烧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矮瘦之人显然也很能沉得住气,对于刀客的讥讽浑不在意,继续鼓动着腮帮子咀嚼包子。

    直至咽下第二个包子,矮瘦之人才轻轻呼出口气,接下来竟是从腰间拆下酒囊,拔出酒囊塞,将酒囊口塞入口罩下,仰起头囫囵灌着酒。

    听到酒囊塞被拔开的声音,姜逸尘先前的不解便荡然无存,合着人家是自带酒水呢。

    不对!

    这味道……

    压根不是什么酒水!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姜逸尘心中已蓦然巨浪滔天。

    他一时心念电转,将一个个碎片化信息都粘合到了一起。

    身形矮瘦,檀香味,发声轻细,口罩,以及酒囊。

    檀香味虽淡,却总能掩盖些其他味道,比如血的腥味。

    发声轻细,只因其人声线阴柔有如女子,唯有轻声细语才不好教人察觉。

    吃东西都不去摘口罩,则说明其人嘴很特殊,极具辨识度。

    至于酒囊当中,装的既不是水,也不是茶,更非酒,而是鲜血!

    江湖十四恶人中,有一人喜啖人肉,一人好吸人血,虽不聚在一处,却被并称为血肉双屠。

    肉屠余大嘴在多年前已命丧冷魅之手。

    血屠顾烨,生来病体缠身,父母为之求医问药奔走多年无果反积劳成疾而早逝,其意外得一血炼之法自救,却也因这邪祟之法走上为恶之道。

    顾烨身躯矮瘦,樱桃小嘴,声色阴柔,若非还有大半男子之相,已同女儿家无异。

    其武力高强,技法诡谲难测,在十四恶人全存之时,实力可列第四。

    姜逸尘狠狠咽下最后一口烧饼,心下警兆大作:他来干什么?

    不消片刻,姜逸尘便得到了答案,因诡毒功法之故,顾烨常需饮食鲜血维持身体常态,而这鲜血来源以年少女童为佳!

    牛家父女!

    姜逸尘稳稳当当地端起了碗,绕过皂纱,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豆浆。

    心中却在盘算着当下出手,一击将顾烨毙命的胜算。

    要杀顾烨不仅需要出其不意,还要拿出最强一击。

    当下姜逸尘的最强杀招自然与调动天地之力相关。

    只是,他这以气调动天地之力化剑万千的速度仍不够快。

    与易无生一战,若非其自觉胜券在握,有所疏忽,已然孤注一掷的姜逸尘,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被极限反杀。

    易无生曾经在十四恶人中的最高排名不过第六,纵使时过境迁,要拿对付易无生的招数奇袭顾烨,单从速度而言,还远远不够。

    有何提快的方法?

    姜逸尘思绪未定,碗中豆浆已将见底。

    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南向北,由远及近。

    这队人马约莫有十人,恰好也在大榕树边勒马停步!

    只听马上一年轻人的声音道:“赶了几天路,总算快到了。看这摊儿早点的卖相不错,大伙儿下马歇个脚,好好吃一顿再上路。”

    “好的,公子。”立即有人接茬,而后向着身后一众人高声道,“下马,吃个早饭再走。”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下马。

    还有公子哥儿来趟这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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