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缥缥缈缈,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却又清晰可闻,犹若近在耳畔。

    那声音很好听,温柔中略带沙哑,本该让人听着觉得舒服。

    偏偏其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意味,在这静僻之地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何雷歪着头,面朝向侧前方的一处巷口。

    场中不乏洞察力敏锐者,却无一察觉到那处有人。

    至少在众人将视线朝那巷口看去时,那儿还不曾有人。

    也就在道道目光汇聚而去时,确有一道人影从中款款走出。

    这人也走得很慢,只是落步间悄然无声,无水溅不沾泥,地上更不见任何痕迹。

    此人轻功不一定好,可内功修为定然雄浑无比,才能在举手投足间自成一体外物无扰。

    暗夜无光。

    相比何雷目标硕大,不难辨清其大致相貌与衣着。

    这人似与夜色相融,轻易看不清其是何面容,是何年纪。

    若非未见人先闻声,否则单以这颀长身形看来,恐怕是男是女都无人敢妄下定论。

    凝神细看之下,方可见此人玄色锦袍之外还披着件玄色大氅。

    头上戴着个极为罕见的玄帽,高顶圆檐。

    如此装束便好似为夜色所笼罩,或是与夜色共生。

    那突出的帽檐更是遮去了此人大半面容,只依稀能见那嘴角末梢微微翘起,挂着和善微笑的双唇之上留有一左一右两撇齐整胡须。

    不知其名者诸如楚山孤和小花,自然无从知晓此为何人。

    而但凡了解过江湖十四恶人之名者,纵然无法凭这身打扮认出对方身份,却早已从何雷那声“老黄”的称呼中推知来人是谁。

    ——黄青玄。

    此名该是同何雷一般,在江湖中教人如雷贯耳的存在。

    在十四恶人风光最盛那些年,有好事者对这十四个恶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罗列了个排名。

    以肉屠余大嘴实力最末。

    名列其前者依次为花盗李痴、怪老头柯百邪、浪妇古怀滢、恶毒魔童煞宝、神鞭沈卞、毒仙子王芝芝、亡灵卷首姬木成、随性而为易无生、独眼盗章宝岩。

    位列第四之人正是命丧当场的血屠顾烨。

    第三则为罗网织命的织女。

    后有将牛郎附带称之者,合而称之“罗网织命,妇唱夫随”。

    位列第二的是狂夫何雷。

    恶人之首则是赌徒黄青玄。

    尽管时过境迁,随着有人年老故去,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深居简出,有人不闻踪迹,十四恶人甚至凑不齐十四个人之数,恶名也好,声名也罢,已然江河日下。

    可一夜之间撞见十四恶人中的前四者,怎能让人不感惊骇愕然?

    尤其是分列前二的黄青玄和何雷。

    若说这十四恶人皆是逍遥法外之徒,并不完全准确。

    因为其中绝大部分恶人,早年间在面对或官府大力通缉,或江湖豪侠义士联手追杀时,无不东躲西藏,隐踪匿迹,待避过了风头,无人问津时,方才敢再露头角,低调作为。

    显然这部分恶人虽为法外之徒,却只是未遇到倾力追剿的状况罢了。

    唯有黄青玄和何雷二人,才可谓真正的法外狂徒。

    不论是朝廷军兵,还是草莽豪侠,甚至是曾在中州为祸一时的瀛寇和瓦剌军都曾围剿过此二者。

    然,无一例外,皆以付出惨重代价后一无所获而草草收场。

    时有人云,此二者乃真天赋异能、根骨奇佳之辈,唯有天能伐之。

    何谓天赋异能、根骨奇佳?

    只因黄、何二人早在年幼之时,便表现出了超凡脱俗之处。

    先说这何雷。

    生来便可耳听八方,且任何细微声响都会在其耳中被无限放大。

    半里方圆内的银针落地声、蚊蝇振翼声、婴孩喘息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盖因此,其生来便不堪其扰,总哭闹不停。

    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愈演愈烈。

    在其垂髫之龄时,生身父母无由故去。

    而后被当地乐善好施的僧人带回寺中照看,并寄望以佛法为之求得安宁。

    岂料事与愿违,寺庙中的诵佛声钟鸣声反致其彻底失控发狂。

    彼时尚不通武学的何雷,一面嘶吼狂啸竟能发出类似狮吼魔功之效的音波,一面锤击地面竟让全寺震颤不止。

    致使举寺二十余僧众尽皆经脉脏腑受损,日渐骨消神瘦,寥寥数日后不治而亡。

    无心之失酿造了惊天血案后,何雷一夜早慧,为免悲剧再现,他选择把自己藏起来。

    可那躲藏之途注定铺满血色,才逾弱冠其手下便有亡魂近千,遂早早被冠以恶人之名。

    为避各方追杀讨伐,何雷也被迫不断成长着。

    除了练成一身金铁难入的皮囊外,其发狂捶地时,轻易可教半里方圆地动山摇。

    人处其中站立不能,耳有雷鸣,心有鼓锤,久之当经脉脏腑暴裂而亡!

    再后来,江湖上再难见其踪,偶有听闻在北地莽荒之原可见其行迹。

    黄青玄的过往同何雷差相仿佛。

    其出生于富庶门庭,为家中老幺,又属老来得子,颇为受宠。

    本该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却因那异于常人之处踏上歧途。

    黄青玄生来眼中仅可见三色,却无有人知。

    其母及一众阿姊均尤为疼爱家弟。

    所予如衣裳、吃食或玩乐之物繁多,以致产生攀比,总让黄青玄从中挑三拣四,评好论坏。

    吃食玩物倒也罢了,偏生身着之物总不过那些个花样,在黄青玄眼中没有色彩之别皆如一物,在一次次比较选择中感到不解茫然。

    其父极为好赌,因家底丰厚,下注反倒无甚顾虑,虽有一败涂地之时,却不乏日进斗金之日,老来终得一子后,便总爱把小儿带在身边,每每赢得畅快输得胸闷时便教小儿做选择落注。

    顺风顺水时锦上添花,手气不顺时逆风翻盘,让其父喜爱更盛,随意一睹都得拉小儿子来做抉择。

    殊不知,在日复一日的种种选择下,黄青玄已濒临崩溃。

    终在束发之龄时,只学过粗浅外家功夫的黄青玄迸发出雄浑真气,致门庭血染!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黄青玄特地打造了一副手牌,一面皆为玄色,一面分黄色,青色,玄色。

    那三色便是其眼中所能见的三色,亦是其名由来。

    凭着三色牌,黄青玄游走于江湖间,开始逼着那些陷入抉择之人在三种情况下做出选择。

    黄色,代表消极的选择,充满绝望,迎接死亡。

    因为那是血水的颜色,他的父母姐姐还有那些家仆死去时,流出来的血都是黄色的!

    青色,则为积极的选择,满怀希望,喜迎新生。

    这是他所看到的草木、天空还有大海的颜色,青色总让他感到宁静。

    玄色,代表未知。

    毕竟大多时候,他眼中所见皆为黑色,他分不清许多东西的区别,黑色带给了他太多不安。

    被他挑中的抉择之人必须从三色牌中抽出一张。

    若为黄色,他便会搅黄抉择之人所愿,且多以之性命为终。

    若为青色,他当助抉择之人一臂之力,不求回报。

    若是黑色,他定会竭尽所能让事情朝着不可预估或说连他都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

    十余年间,有不少人受过黄青玄恩惠,却有更多人在黄青玄手上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他做过的最大恶事,便是因一场赌约屠戮过一个村的百姓,不分老幼妇孺。

    群情激奋下,招致彼时初为四海会盟盟主的闫卿亲自出手,却不过平分秋色。

    只能改换为赌局。

    对赌之下,闫卿以一门奇门八卦阵法换来黄青玄十日只可一赌的约定。

    那门阵法是“开门”阵法,天生真气雄浑的黄青玄学成后,只需念头一动,阵法一启,便可在数息内现身半里方圆的任意之地。

    天下间再无人可阻其去路!

    至于此二人的战力,或可以外夷入侵之际的事例作比。

    那年瓦剌挥军南下,远见一中州之人行路鬼祟,料想其为中州江湖人士只身而来刺探军情,便遣人杀之。

    去三人不见返,再去十人亦无回音,百人讨之似有地摇,一军围之全军覆没!

    此后再有瓦剌军见其人,唯恐避之不及!

    同一年瀛寇来袭,早已将中州江湖摸透大半的东瀛人求才若渴,对黄青玄抛出橄榄枝。

    遭黄青玄拒绝后,竟穷追不舍非逼着要其做选择,顺则昌,逆则亡。

    黄青玄用三张牌,一举卸去瀛寇十个影武士的头颅,用一张牌让一瀛寇大将爆体而亡。

    一举捻碎东瀛人的招揽心思。

    单看人数,何雷看似更胜一筹。

    但何雷所灭为倚仗合力的官军,而黄青玄所杀皆是个体身手更强的江湖人。

    当然,何雷之所以被排在黄青玄之后还有个更为有力的佐证。

    早年间二人曾有一次偶遇交锋,号称万人莫进的狂夫竟受不住黄青玄一张牌,当场不省人事。

    在脑海中过了遍二人生平梗概后,姜逸尘浑身泛起一阵无力感。

    对他而言,黄青玄与何雷是近乎于萧羽桐和闫卿这类江湖传说的存在,是连封辰和鬼魅妖姬之流都难以比拟的。

    就他这些年来见过的各类信息,关乎这些江湖传说人物的多是他们一项项骇人事迹。

    却从不闻这些人的具体弱点,连二人先天武学黄青玄的《浩瀚天功》和何雷的《天鼓诀》,都有四五分杜撰的成分。

    对手太过强大,又无法探清底细,先前还有一争可能的局面,现下已超脱了掌控。

    若只来一人,众人四散而去,牛家父女或还有脱身可能。

    可二人同时出现,他们该做的似乎只有立正挨打一个选择。

    且听对方怎么安排吧,姜逸尘暗叹口气。

    说不定他们不是冲着牛家父女来的呢?

    姜逸尘心下还抱有最后一丝遐想,而且照传说所言,黄青玄想来也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动手,至少会给机会赌上一赌不是?

    至于为何带上了何雷来此,是巧合,抑或是拉来当作个赌局筹码则不得而知。

    片刻间,姜逸尘已神游瞎想了许多,隐约间还想起个故事。

    见黄青玄终是要开口了,忙收回神思认真听着。

    “在下黄青玄,各位或曾耳闻。”

    “十日之前听个有趣的小友说此处将有趣事儿发生,还叫我带上老何一同来此。”

    “千赶万赶好歹赶上了。”

    黄青玄在众人与何雷之间来回走动着,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着脸穿过帽檐看向众人。

    似在打量大伙儿,又像是在打招呼。

    唯一不变的是,那道身影从始至终在众人视线中看来都是一条直线,不论是斜是正。

    姜逸尘暗想,就黄青玄这般做派,若非他已教小烟儿去同楚山孤道明利害关系管好牙关,这厮恐怕又要骂上好几句娘们儿了。

    “可你们这些个小鬼未免忒狡猾了些,若非觉着今夜白驹镇上太安静了些,想必还发现不了你们的猫腻。”

    “不过还好来得不算晚,当下这局面还有点意思。”

    说罢,黄青玄脚步一顿,伸手将朝向众人一侧的帽檐轻轻一捏,帽檐受力朝上微微一拱。

    在黑夜中如宝石般澄亮璀璨的眸子透过那拱形空间,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

    那道视线最先落在孤身独立的俞乐身上。

    黄青玄问道:“你是来杀牛家父女的?”

    “是。”俞乐不敢有任何欺瞒,他的后背在目光落来刹那已全然被冷汗浸湿。

    黄青玄又向着织女问道:“你们夫妻俩是来带牛家父女回幽京的?”

    织女点了点头。

    “你们是来接牛家父女渡过白驹镇和草堰镇间这道难关的?”

    黄青玄所问的自是飞飘一行,飞飘点头应是。

    最后,黄青玄看向坐倒在地的牛轲廉,以及陪同在侧的小花,道:“想必二位定是这个趣事的主人翁了。”

    小花怔怔看着黄青玄不敢多言,牛轲廉将其护在臂弯中凝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再绕弯子了。”

    “我黄某人被冠以赌徒之名数十载,此番来此亦是想请各位赌上一赌的。”

    说话间,黄青玄朝着众人伸出一手,那手上穿戴着玄色手套,却不难看出手指极为修长。

    而那手上分别是黄、青、玄三色特制的玄铁手牌。

    “眼下你们四方各有三种选择可决定局势走向,谁愿来做这抉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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