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到家,不论对外如何一致,在内时总免不了因立场不同、利益各异、意见相左而争论,乃至争斗不休。

    江湖帮派更如是。

    幽冥教立派久矣,内部争端亦屡见不鲜,能长存至今是靠多少同门血骨铺垫出来的,已不足为外人道。

    所幸当世幽冥教中教内争端始终未上升到见血掉头的地步,至于今日这种舌战情景,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似乎早便习惯了以一敌二,已将思绪理清的幽鬼可没打算让夜殇也来番长篇大论,让其在处理姜逸尘的问题上定下个和平基调,变木成舟,遂直接冷哼打断。

    “你以前那套说辞可没太多说服力。”

    “交易,是个失败的交易。”

    “这小子学走了《阴风功》才有如今这般成就,可在教中有大半时日都是在万毒冢度过的,如何于教有益不敢苟同。”

    “反倒在临走前捅出来两三篓子,险让本教成众矢之的。”

    “这与养了条白眼狼何异?”

    夜殇听言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老鬼哥说得对,这笔交易,我们确实没赚太多。”

    “但,并不完全是失败的。”

    “那阶段,教主率众入昆仑境,教中尖端战力只余你我二人,老鬼哥又需闭关休养,正是巢腹空虚最怕后院起火之时。”

    “也是在那时候,有人摸到了教门口。”

    幽鬼眯了眯眼,未思考太久,便道:“追月?那七叶一枝花是事先安排好的?”

    夜殇道:“我想老鬼哥活了这大半辈子,应该很清楚,再如何游走于江湖边缘,江湖人终归是江湖人,更何况这女人的特点如此鲜明。”

    听到“女人”二字,哭娘子忍不住啧嘴佯嗔道:“其实呀,男人女人都一样,特点太过鲜明就极容易被利用。”

    说着她伸出两手食指,对着右手食指道:“七叶一枝花一直是我们教中不可或缺的药材。”

    又对着左手食指道:“追月呢,对于越是新奇的事物就越感兴趣,只要适时将她带到合适之处,让她看到那不同寻常的七叶一枝花。”

    最后,哭娘子将两食指面并在一处道:“那么,追月姑娘便不得不和我们产生交集。”

    “而这天下间,似乎没有这位追月姑娘不愿去的地方,有她三天两头跑来山门前叫阵,还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老巢在哪?”

    “至于谁能把算盘打得这么响,这江湖间我实在数不出几人了。”

    见哭娘子伏案并腕抱脸,似乎真在数数,又似在沉吟。

    夜殇就势接过话头,道:“有了追月的‘牵线搭桥’,找麻烦的自然也就来了。”

    “和兜率帮搅和到一起的埠济岛那些人可不是安分主儿,不过好歹算名义同盟,只在暗中窥探,未有冒进之举。”

    “听雨阁便不一样了,他们已经通过其他线索顺藤摸瓜来到西江郡,且有不少高端战力会聚于江临镇上。”

    “有洛飘零在昆仑境牵扯走大批人马,这些人便能在比往常更为松懈的环境下,去探寻各门各派的底细。”

    “虽偶有意外,但他们做的已足够成功,否则那日黑无常也不会在冥府之握外边拦下个听雨阁的姑娘了。”

    “那姑娘也被我发现了,我能留下她的性命,也看出了姜逸尘是在救她的性命。”

    “只是,我若要当场留下那姑娘性命,姜逸尘会不会袖手旁观另说,在江临镇上的那些听雨阁人一定不会不管不问。”

    “石府覆灭之事我们也是参与者之一,一旦那姑娘人头落地,难保对方不会在盛怒之下不顾一切来端掉我们的老巢。”

    “届时,想来老鬼你我或许有幸先一步到真正的幽冥地狱里做个伴儿。”

    听着夜殇将话题拉得越来越远,幽鬼虽只是微微皱眉,脸上却已愁云惨布,言听即此,不服气地说道:“听雨阁而今势大不假,早在一年多前不见得如此,毋乱长他人志气,且此中详细应还是你臆想居多。”

    夜殇不在此特作解释,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不过我心中既已生疑,自然会去试试另一种可能——和他进行所谓的交易。”

    “我让他把那姑娘的人头带回来,不论人头有无或真假,只要他还能回来,还敢回来,便足够说明两件事。”

    “——《阴风功》他势在必得。”

    “——他与听雨阁间关系匪浅。”

    “同时,我也能借他之口,将在幽死洞中所见的虚虚实实述说与听雨阁那些人听。”

    “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权衡利弊为姜逸尘在我教的潜伏做考虑。”

    “二来,聪明人绝不会在一知半解时轻举妄动,在未弄清我教详尽前不至于舍身犯险。”

    “而幽死洞,便能获得门前一时安宁。”

    “这笔交易到此,双方还算是互惠互利。”

    “接下来的时日,你我也都了然。”

    “杀戾最能助长《阴风功》的境界,初时很容易沉溺于其间而不自知,也便是彼时,姜逸尘为教里处理了不少敌患,不然,仅凭一身功法却毫无功绩,又怎能当上黑无常?”

    “其后那山狮也好,姬千鳞也罢,这些篓子,说到底,只是捅的时机不对。”

    “于我教而言,一点不亏。”

    “可惜的是,这个交易没能继续下去。”

    “我想,如果他还能是黑无常的话,那我们可要轻松不少。”

    夜殇举起酒杯与回神过来的哭娘子极其默契地隔空一碰后,一饮而尽。

    听到这,幽鬼轻舒了口气,故作悠哉道:“确实,你们的示好已经给足了,那小子还不接,说白了还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个‘邪门魔教’……”

    幽鬼言语未尽,哭娘子已急不可耐地截语道:“他也没不答应啊,不是在犹豫么,被跳出来的尹厉给打断了。”

    夜殇和幽鬼略显茫然地对视半晌,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夜殇道:“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幽鬼道:“不,你想多了。”

    夜殇道:“老鬼哥还是觉得不能放任那小子不管不顾?”

    幽鬼道:“你还没说服我,交易这档子事可说是不存在了。”

    夜殇也不恼,自干了一杯,接着道:“那便说说这小子的品性。”

    幽鬼不禁笑出了声:“品性?你想说这小子顾念旧情?”

    幽鬼连连摇头,粗声道:“你应该清楚,人性这东西是最为靠不住的,可共苦难同甘,朱家开国皇上黄袍加身后绝口不提昔年乞讨之事,更别说对那些落难街头的流民施以任何援手。”

    “人上人尚且如此,又遑论一黄口小儿。”

    许是终于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反击,幽鬼心中暗暗为自己称快,也利落地干了一杯。

    哭娘子闻言笑道:“老鬼哥此言差矣,这小子现在的处境并不见得好,那些正道人士见了要么就视为仇敌,要么便觊觎他一身秘密,反而躲来咱们‘邪门魔教’这边,日子能过得更舒坦点呢。”

    “胡闹!”幽鬼愤而击案,“养了条白眼狼,走了便罢了,再回来,可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你们就不怕继续让他在我们这待下去,迟早再被咬一口,幽冥教便当朝不保夕么?”

    夜殇道:“重点便是在这了,老鬼,你觉得除去过往那些仇怨外,那小子,或者说道义盟和听雨阁,在现在这节骨眼上,有必要紧盯着我们幽冥教不放,甚至劳心费力来对付我们么?”

    话已说到这份上,幽鬼倒也不扭捏,大方承认道:“江湖本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夜殇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补充道:“除非,天要塌了。”

    俗话说得好:天塌了,地陷了,小花狗,不见了。

    任何仇怨在天塌地陷面前都不如只小花狗,还会有人去惦念。

    换作以往的江湖,在多方势力围剿下一息尚存的残余,起势之后必先将仇人除之后快。

    可当这个江湖所依附之地都已摇摇欲坠,那些“残余乱党”便未必会急于报仇雪恨。

    幽鬼没有被夜殇此言击垮,说道:“这些也不过是你的推论,终究当不得真,保不齐他顺手就捅咱们一剑。”

    为免双方陷入无意义地推理拉锯,哭娘子起身莲步款款绕出桌案,打算做个总结性陈词。

    “其实咱们教中最重要的,不过是丹药和人。”

    “只要人还在,丹药总有机会去炼。”

    “江小子所看到的,已是咱们这最坏的一面了。”

    “但他能拿这些人做什么?”

    “也难拿出更好的方法来安顿这些人了。”

    “至多来找我们讨个说法。”

    “而只要这天塌了,或是变了天,这说法也便不需要了。”

    “至于江小子能和我们牵扯上的仇怨,无非是丹霞山庄追屠无相门,以及西山岛那一遭联合奇袭。”

    “丹霞山庄已被血洗,后续事宜是兜率帮妄动心思,与我们无干。”

    “西山岛那一回,大家都有掺和,这江小子本来也是为报这仇拿地煞门开的刀。”

    “然,世事多变啊,他还没来得及对我们下手,就不得不接受小夜夜的厚邀,成了我们的人。”

    “现在的他,还真难撇开交易、不留情面,直接对我们下手。”

    哭娘子遥遥一指叶凌风为例。

    “总而言之,我和小夜夜都认为,朝廷那边已阻止不了洛飘零回到江宁郡,杀手夜枭又在蜀黔一带杀的兴起,虽说极难无止境地杀下去,但这俩疙瘩的存在,于朝廷而言可谓如鲠在喉。”

    “毕竟朝廷最近暴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二人在两地各司其‘职’,很可能祸乱到朝廷几方势力的原有布置。”

    “坐视不理,吃的已不仅是眼前亏,更可能因小失大。”

    “朝廷那边早晚会出招,而我们则要做好应对朝廷动作的准备,莫要再给朝廷当枪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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