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暂避几天,但实际上,徐牧算着日子,至少已经过了六七天。

    城门依旧没开,官坊外趁火打劫的闹腾,也依旧没有消去。

    即便是有洁癖的李小婉,也顾不得了,每日顶着两个黑肿的眼睛,不断攀上官坊的院子头,期盼着难民快些退去。

    “庄子里的病马,要死了的。”司虎叹着气,“也不知喜娘今天,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我那小嫂子,有没有烤了鱼。”

    比起司虎,徐牧的心头更是牵挂,这两日,姜采薇那抹单薄的身影,总是在眼前若隐若现。

    幸好在入城之时,整个徐家庄,已经像个小堡垒一样,只要陈盛不犯傻,应当是不会有太大问题。

    “东家!马拐子发现我等了!”周遵从外面急急跑入,朴刀已经出鞘,紧紧握在手中。

    “昨夜有几个棍夫追人,追到官坊附近,发现了官坊里的灯光。”

    徐牧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现在真不想和马拐子清旧账。

    “徐坊主,现在怎办?”

    “拿起武器!”

    即便是其他人,马拐子一样不会放过。

    “周遵周洛,你二人爬上瓦顶,若打起来,便马上射弓。”

    周遵周洛,当初在挑武器的时候,极聪明的,各选了一把铁弓,挂在身上。

    “牧哥儿,那我呢?”司虎摘下长马刀,瓮声瓮气。

    “你去取马。其余的人,吊着卵的,也请一起出去。”

    官坊里,还有诸如周福家眷,李小婉这些女子,若是被马拐子带人闯入,下场会很惨。

    咚。

    周福走得最快,冷静抬手,将官坊大门推开。

    徐牧抬起头,冷冷看向前方,如周遵所言,确实是马拐子来了,身后,还跟着二三十个,打扮各异的棍夫。

    有的赤着上身,有的披了女子的凤袍,有的抢了戏园子的青衣,还有的,居然穿着营军的袍甲。

    各自的手上,大多握着铁制的刀剑。

    马拐子瘸着腿,坐在一架马车上,歪歪扭扭地戴着一顶富贵瓜皮帽,腰下的位置,至少别了四五柄宝剑。

    一个涂了满脸红胭脂的姑娘,明明又惊又怕,却堆出一副讨喜的笑容,如一条花蛇般,缠住马拐子的身体。

    徐牧认得出来,这姑娘便是先前张家富商的千金,原主人当时多喝了几杯酒,只调戏了两句,便被当场打死。

    现在呢,却做了马拐子的禁脔。

    “牧哥儿——”马拐子转了头,脸庞涌上病态的疯狂,眼色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了眼眶。

    “牧哥儿啊,哈哈哈!”

    马拐子哆嗦着身子,那位张家千金,立即惊慌失措地跳下马车,将娇弱的身子匍匐在地,让马拐子拖着瘸腿踏过后背,缓缓走了下来。

    “牧哥儿,你见着了,爷现在就跟个皇帝一般。”

    马拐子抬起手,两条手臂上,满是缠绕的珠光宝气。

    “再见到牧哥儿,爷是高兴的。爷早就讲过,三刀六洞,你逃不脱。”

    “疯子。”徐牧冷冷吐出二字。

    “牧哥儿生气了!牧哥儿生气了!列位列位,咱们把牧哥儿抓了,放到蒸笼里蒸熟,再抛到城外,让难民嚼了!如何!”

    马拐子身后,二三十人,不断发出病态的叫嚣声。

    “司虎。”徐牧咬着牙。

    瞬间,一骑跨着烈马的人影,从官坊里急奔而出,未等近些的两个棍夫动作,便被司虎的长马刀一切,割烂了身子,嚎啕着往后退去。

    退了几步,便摔死在地板上。

    “剁了他们!把牧哥儿剁了蒸了!”马拐子尖声大叫。

    二三十个刍狗棍夫,如同疯子一般,不要命地挥动着手里武器,叫嚣着冲来。

    等在瓦顶上的周遵周洛,冷冷抬起了铁弓,将跑得最前的两个棍夫,射倒下来。

    司虎挥舞着长马刀,如入无人之境,按照徐牧教的法子,奔袭一轮,迂回一轮,长刀所向,尽是血珠迸溅。

    “杀牧哥儿!”

    徐牧拔出长剑,沉着脸色,避开一个棍夫的刀劈后,随即长剑刺出,戳烂了那位棍夫的肩膀。

    血珠迸溅,泼红了他的脸。待抹了好几下,再睁开眼睛之时,面前已经是一片血淋淋的世界。

    血色的城墙,血色的街路,血色的人影,还有血色的天空。

    他缓缓扬起剑,怒指着马拐子的方向。

    马拐子惊了惊,在以前,他从未见过徐牧这等模样,如同讨命的厉鬼一般。

    他拖着瘸腿慌忙退后,却不慎一下撞到了马车。

    “牧崽子!三刀六洞!你逃不脱!你逃不脱的!爷在望州城里,便是皇帝老子!”

    嗤——

    徐牧面无表情,将长剑推入马拐子的胸膛,直至穿透了背,扎到马车的隔板上。

    “你徐牧,也是个棍夫……你以为你造了私酒,便不一样了!你一样是刍狗!是个脏人!”

    “大纪棍夫三百万,三百万条刍狗!牧崽子!你也是狗!”

    徐牧冷冷抽出长剑,马拐子鼓着眼睛,血水从嘴巴里喷了出来,喷到徐牧的身上,将他彻底染成了血人。

    将长剑回鞘,徐牧沉默抬头,立在萧杀的街道上。未来不可期,眼前的苟且,却足够让人深陷其中。

    “东家,都跑了!”

    周遵周洛两人,已经从瓦顶跃下,司虎也回了马,长马刀横过,滴了一路的血迹。

    “死了个走堂小厮。”周福抱着受伤的手臂,声音痛苦。

    至于范谷汪云两个,只会拿着铁棍,远远地捅几下,并没有任何事情。

    那剩下的十余个棍夫,在发现马拐子死了之后,早已经作鸟兽散,连着张家千金,也一起被掳走了去。

    偌大的望州城,仿佛一下子又变得死寂起来,只余隔着城墙的难民,还不时听得见声声的怒喊。

    “牧哥儿,那是什么。”

    刚要走回官坊,听见司虎的话后,徐牧转过了头。

    瞬间,整个人如遭了雷击般,惊在当场。

    “狼、狼烟起!”周福声音颤得厉害,“是三道,三道狼烟,乃是狄人即将攻城的讯号!”

    “不可能,北狄人离着望州,可有七百里。”周遵沉声吐出一句。

    七百里,即便是骑马奔袭,也要两三天的时间。而且,还有定边营在,定边营的作用,便是抵挡北狄人南侵。

    “会不会……八个定边营都烂了?”

    周福的这一句,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慌之中。

    闷重的牛角长号,瞬间又吹响起来,伴随着一声声营军的惊怒高喊。

    第一拨箭雨,从北面城头下,远远劲射而来。

    立在城关上的上百个营军,还来不及躲避,便被射成了筛子。

    “守城!”

    一个骑马都尉,途经官坊街时,蓦然拔出长刀,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惊恐。

    狄人阵下无降兵,这几乎是所有纪人的共识,只要北狄人破了望州,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东家,怎办!”待骑马都尉走过,周遵连着握刀的手,都莫名地发颤起来。

    徐牧凝着脸色,抬起头,看着一个个往城北奔赴的营军身影。

    大势之下,如同蝼蚁的他们,想要乞命求活,何等困难。

    “牧哥儿,老官差提刀跑过去了!”

    徐牧怔了怔,目光继续往前,便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佝偻人影,抱着朴刀往北城门的方向赶。

    额头上,还裹着新换上的麻布。

    “吾,那年二十有四,提一把三尺朴刀,鲜衣怒马,坐看城关之下,两万狄人如猪似狗!”

    跌跌撞撞的佝偻人影,还在往前疾走。那些同样奔赴北城门的营军,见着老官差,都错愕着,让开了一条通道。

    徐牧红了眼睛,咬着牙,便往前追过去。

    待追到北城门下,发现老官差已经喘着大气,抱着刀走上了城墙。

    “怜我早生白发,不似当时少年狷狂,牵黄擎苍。”

    “前辈!”徐牧仰头怒喊。

    老官差似是没听见一般,踏过城墙上的伏尸和断箭,趔趄走到了瓮城边上。

    继而,他“锵”的一声,抽出了手里的锈刀,任着城墙上的疾风,吹去了头上的灰翎帽。

    他鼓起眼睛,怒视着下方,试着挥了两下锈刀,整个人便气喘如牛,狼狈地靠在墙上。

    “忆我大纪河山,曾边关牢固,长城不倒。三百万大纪儿郎,操戟披甲,气吞万里如凶虎。”

    城墙之下,奔赴北城门的营军,皆是脸色戚戚。

    徐牧仰着脸,看着城墙上的人影,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感觉,对小婢妻,对司虎,对整个大纪天下,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亲近。

    他终于明白,他并非是无国之人。

    他是纪人。

    四通路老马场的纪人小东家,小婢妻姜采薇的纪人夫君,司虎的纪人兄长。

    “敢战否!”城墙上,老官差须发皆张,手里的锈刀,高高举了起来。

    有万千箭矢劲射而来,穿烂了他身上每一寸肤肉。

    老官差没有倒。

    杵着锈刀立着,微微昂头,凝视着远处的黄昏,余晖铺下,烧着了每一寸大纪的江山。

    “杀尽狄狗!”城关下,骑马都尉蓦然脸色涨红,举刀高呼。

    三千营军奔北城,袍甲与长戟映照出阵阵寒光,一瞬间,变得怒吼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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