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厅内。

    黄傅生依旧站在舞台上。

    说完了此行的目的后,他的状态似乎放松了一些。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干中医这一行已经有六十多个年头了,打小就学中医,但那个时候没有学校,基本是跟着师父学。”

    “一开始啥也不会,就替师父背包,他走哪看病我就跟到哪,那些年光是抄方子,我就抄了五年。”

    “其实一开始我也抱怨过我师父,觉得他天天让我背包,让我抄方,书给我也从不帮我解答任何问题,五年时间,没有教我一句中医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我质问师父,我说你是不是就想找个苦力,根本没打算教我,我师父笑了笑,然后就开始教我中医最基础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天赋惊人,仅一周我便学会了把脉,一月我就可以诊断开方,半年时间就可独立坐诊。”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直到后来师父走了,我才明白,那五年的跟诊,五年的抄方,才是我能如此快速地学习到中医精髓的根基所在,没有那五年的沉淀,我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但同样是五年,为什么现在的一些孩子从大学毕业之后,却连最基础的把脉都学不会呢?很简单,因为这五年里,他从未跟患者学习过,每天都是在背诵大量的中医知识,等真正面对患者的时候,脑子里的知识就成了累赘,反而害得他难以分清患者到底是哪种毛病。”

    “这就是现在的教学体系缺乏‘感受’教学,从而培养出来了一大堆纸上谈兵的伪中医,或者可以称其为中医的掘墓人。”

    嘶~~

    这话一出,台下的人都惊了!

    黄傅生说的太狠了,他这无疑是在抨击现在中医学校的教学模式。

    公然跟官方叫板,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坐在底下的几个领导也是脸色变了变,因为大会厅内还有记者现场拍摄,就算他们可以让记者不发出去,也还有很多人用手机在拍。

    也就是说,黄傅生在台上说的这些话,不出意外的话,不久就会被人给传播到网上。

    台下的骚动并没有让黄傅生停止演讲,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泰然自若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说他们是中医的掘墓人呢?很简单,因为很多医科大学,哪怕是中医大学,学生也必须要学西医的解剖学,细菌学,病毒学,我不否认这些学说的先进性,但一个中医,连自己的东西都没学好,学了西医的东西,意义何在?”

    “我见过很多中西医结合专业的硕士博士,每次碰到我,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中医为什么能治糖尿病,又或者中医为什么能治高血压,学中医学的脑子里全是病名,以解剖学为理论基础,奉循证医学为经典,完全不信阴阳五行,天人合一,这样的中医学来有何用?”

    “呵呵,等到我们这些老家伙死后,中医界若全都是这些人,岂非掘坟挖墓?保不齐中医便只能躺在博物馆里,以供诸位子孙后代瞻仰这曾经落后的医学。”

    黄傅生那自嘲的语气,让在场的中医苦笑不已。

    是啊。

    一个中医若是学着学着,变成了一个只认病名的医生,那就真的失去了中医的灵魂。

    可偏偏这些人学历高,会写论文,晋升渠道畅通无阻,不出数年就可位高权重。

    如此,懂医的在治病,不懂医的在管理,这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当年不就是这样才有了废除中医的法案么?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沉默时,一个中年男人忽然站了起来,紧接着他径直走向舞台右侧。

    众人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舞台上的黄傅生也凝视着此人,不多时,他便走到了右侧小门处,在里面向工作人员要到了一个话筒。

    “抱歉,黄老,我可以打断您一下吗?”中年男人站在台下,抬头看向黄傅生。

    黄傅生含笑,“当然,这本来也不是一个严肃的场合,同仁之间相互交流乐意之至。”

    中年男人道,“我觉得您刚才说的有失偏颇,现在的医学界,话语权掌握在西医手中,我们这些学中医的人学点西医,就是为了用通俗的语言从中医的视角来解释各种疾病是如何来的,只有这样,让患者自己去对比,那么孰优孰劣,便可一目了然。”

    “久而久之,我们就可以从西医的话语体系中挣脱出来,不再被他们的话语体系束缚。”

    “所以,我不认为那些人是中医的掘墓人,相反,我认为他们才是真正能把中医发扬光大的人。”

    对啊。

    中医现在最尴尬的就是,患者经常抱着一个病名来找你看,而你呢,跟他说症状他压根就听不懂,完全是鸡同鸭讲。

    什么气滞血瘀啊,痰湿阻肺啊等等,患者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可一旦伱说一个病,比如糖尿病,他一下就明白,哦,我血糖高。

    要是用中医的理论去解释西医的病名,也未尝不可啊。

    黄傅生笑道,“怎么称呼?”

    中年男人道,“邓海明,堰辻中医院的,听闻黄老要来,专程赶来江汉。”

    黄傅生笑道,“那你觉得中医是能力重要,还是宣传重要?”

    邓海明道,“我认为两者都重要。”

    黄傅生大笑,“那如果非要选一个呢?”

    邓海明犹豫片刻,“……自然是能力重要,但如果没有宣传的话,中医永远也打不开局面。”

    黄傅生笑道,“那如果当所有中医都能说会道,一看病却谁也看不好,你觉得这样的宣传能打开什么局面呢?”

    邓海明面容一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黄傅生接着说,“何谓道,何谓术,何谓末,何谓本,中医能走到今天仍未断绝,靠的并不是嘴上功夫,若是连中医都没学到家,你就当真以为自己能把病理给解释清楚吗?说错比不说,还要可恶十倍!”

    “我并不反对中医去抢夺话语权,但前提必须是医术过硬,否则就只能是耍耍嘴皮子,对中医的发展毫无价值可言,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相信用不着我过多阐述吧。”

    邓海明顿了顿,低头沉吟数秒后,又开口道,“可黄老,谁说学了解剖学就学不好中医的,我认识的几位中医,如今也都是各省级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口碑也颇为不错啊。”

    黄傅生摇摇头,“你错了,我并没有说学了解剖学就学不好中医,而是以解剖学为基础,不信阴阳五行的人,才永远也学不好中医。”

    邓海明皱眉,“难道学中医就非得信阴阳五行不可?”

    这话一出,台下有不少人的表情都愣住了。

    这其中就包括陆九。

    他听到这话,甚至都怀疑邓海明到底是不是中医。

    一个中医不信阴阳五行,恐怕连经典古籍都看不进去,又如何能学到中医的精髓?

    “呵,还真是有够离谱的,这人不会是西医派过来的卧底吧。”李威忍不住吐槽道。

    “怎么了吗?”汤义问。

    “中医不信阴阳五行,那还学个屁。”李威道。

    “可是,为什么不能兼容呢,解剖学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阴阳五行啊,只信一个这也不符合中医兼容并包的理念吧。”汤义道。

    李威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汤义,但一想到他是学院派,立刻就释然了,“得,你开心就好,这事咱们没法讨论。”

    汤义感觉李威的眼神带点轻蔑,不禁有些不快,随即不再和他说话,而是看向了陆九,“陆哥,我难道不对吗?”

    陆九笑道,“对与不对,得你自己来分辨,我只说我的理解,其实解剖并非西医独有,古中医也是有解剖的,但为什么中医并没有以解剖学作为自己的基础理论呢,因为解剖是建立在死亡的基础上诞生的一门医学,它属于死物医学,阴阳五行是阐述的大自然现象,它是活的,流动的,随时都在变化的,属于生物医学。”

    “因此,以阴阳五行作为医学基础,我们才有了气血,有了经络,有了穴位,如果仅以解剖学作为医学基础的话,我们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生命也在解剖的那一刻停止了,器官还是那些器官,物质还是那些物质,但是他们的生命状态已经消失,所以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就非常非常大了。”

    “解剖学可以作为一门学说,来斧正中医对具体脏器的认识,但它确实无法帮我们理解阴阳五行,怎么说呢,只要你通晓了阴阳五行,便可得其意而忘其形,患者身体内脏的诸多反应,你都可以从外部看到,此为司外揣内,格物致知,也就是说,当你参透了阴阳五行,彻底掌握了八纲辨证,即便不打开患者的胸膛,你也能看到他身体内部的所有情况。”

    一旁的李威听到陆九这些话,顿时忍不住侧目。

    这家伙,好像真有点东西啊!

    一个死物医学,一个生物医学,便轻易区分了解剖和阴阳的概念,没点本事是绝对看不到本质的。

    自己是不是对他的能力多少有些误判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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