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四章强盗

    天色刚现出鱼肚白,立在毕节东墙看着肩挑扁担背扛竹篓向东方大山里逶迤而行的人流,奢崇明父子心头像压了块巨石般堵得憋闷异常。

    奢崇明俯视着脚下川流不息扶老携幼的人群,再转头望向城内朦胧晨光里逐渐已显出轮廓的一座座竹楼,思绪万千:刚刚被逼反的那阵子可谓顺风顺水,占重庆、破泸州、克内江、陷资阳、下简州,长刀所向势如破竹,十万雄兵声威赫赫,巍巍成都府也即将唾手可得!然后,便撞上了孙杰……从这天起,就是连战连败,连一场小胜都未曾有过——这个煞星竟好似是老天专为对付自己父子而生!

    “阿爸,你说那些汉人究竟是为什么,非要把咱们逼到这地步上?咱这里又不能产许多粮,马匹木材他们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万里之外他们要跟别人家打仗,咱们还出几万兵……他们如此相逼,图的到底是什么呢?”奢寅的问话把奢崇明的思绪拖回现实。

    “唉!”奢崇明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就是那样。很久以前,有个汉人的所谓圣贤说过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后,他们所有人便都觉得这句话就是天理,所有大山大河,就都应该是他们大皇帝的,只要还有一寸土地没被占了去,他们便吃不香、睡不着。”

    “呸!什么圣贤,孩儿看却是个混蛋!凭什么,一句狗屁不通的混账话便是天理?我还可以说全天下都是咱们苗家的呢!拿咱们这里来说,那么多的大山,是哪个造就的?谁能全占得过来,还不都立在那里几千几万年?咱们祖祖辈辈在大山里讨生活,每一块土地、山石,都浸了祖先的多少血汗,凭什么就从咱们手里抢了去!哼,要占全天下,不怕把自己撑死么?”奢寅重重啐了一口,气愤愤地说。

    “是啊。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里几千年,为什么他们一出现,这山、这河、这地、这林,就全变成他们的了呢?这个事我也想不明白。再说,咱们也已经向汉人朝廷低头了,他们还是一心要把咱们先祖用血汗开出来的一切全抢过去,除了他们天生本就是土匪强盗这个理由,阿爸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看着吧,强盗,土匪迟早都不得好死!”奢寅骂道。

    “是的,你看那些狗官,甚至大皇帝,今天气势汹汹地往死里逼我们,一转眼,明天自己就被昔日的同伙搞死,能有几个善终的?如果大家谁也莫想骑到他人头上,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何至于如此?但老鼠生不出孔雀,强盗的后代,每一代都是强盗,全都始终对咱们的土地念念不忘……对了寅儿,你知道龙场九驿为什么又叫做奢香九驿吗?”奢崇明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孩儿知道。因为是咱们的先祖,奢香夫人建的。老祖分别建了龙场驿、六广驿、谷里驿、水西驿、西溪驿、金鸡驿、阁鸦驿、归化驿、毕节驿九个驿站,还组织族人开山凿险,修了路把这些驿站连起来。”奢崇明的问题有些叫奢寅摸不着头脑,这是个连苗家娃娃都知道答案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那,你知道奢香老祖为什么要建驿站、修山道么?”奢崇明继续问道。

    “这个……孩儿不知。孩儿只是知道,建了九驿和道路,汉人便容易过来打咱们了!否则,咱们苗人一把柴刀便可以随时翻山越岭,而若是没有道路和据点,汉狗的兵就进不得大山!孩儿看,奢香老祖这件事真的错了。”

    “你才错呢!你都能明白的道理,难道老祖不知道?她是被逼的。”奢崇明缓缓地说。

    “啊?谁逼得她?”这个故事奢寅还是第一次听说。

    “汉人啊,还能有谁。”奢崇明娓娓而言,“那还是他们的太祖皇帝时发生的事。洪武年间,明国的太祖扫平天下,那么强大的蒙元都被他们打败了,等大军来到这里,咱们根本没办法抗衡的,只能表示归顺。洪武大皇帝也表示,只要咱们归顺,还是由头人自己管理这片大山。”

    “那不是挺好的吗?老祖便修了九驿么?”奢寅插话道。

    “阿爸刚才说了,老祖是被逼的。你急什么,听阿爸慢慢讲。那明国大皇帝并不是出于好心,他自己后来说过,咱们苗人都是野蛮人,打起仗来连父子都不会相救,所以要‘徐徐图之’,就是慢慢想办法收拾咱们……”

    “尽是放狗屁!莫说父子兄弟,咱们苗家血脉相连,随便哪个都会为彼此拼命的,就像龙哥……”想起在龙泉驿为了救自己父子而死的樊龙,奢寅气得说不下去了。

    “但他们汉人就是这样看咱们呢,说咱们茹毛饮血、说咱们不懂礼节,总之,在他们眼里,咱们就是会说话的猴子。”奢崇明没搭理又啐了一口的奢寅继续道,“那明国皇帝其实也是知道,如果硬要把咱们的土地全占了去,就得把咱们所有人都杀光——这大西南,除了咱们,还有沾益、乌撒、乌蒙、芒部……那样,就算他最后打赢了也要死很多很多兵、更重要的,花掉的银钱,堆起来甚至会比大山还要高。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派了个叫马烨的汉官过来,传说,马烨是他那个马大脚皇后的侄儿,阿爸也不知真假。反正那姓马的过来以后成天找别扭,一心一意想把老祖逼反。”

    “阿爸你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那大皇帝舍不得花银子把咱们杀光么?”急性子的奢寅又插话道。

    “没错。你莫忘了,除了咱们蔺州(今四川古蔺,奢家的发源地)奢家,还有播州、沾益、乌蒙那么多部落……没有任何借口就屠了一族,其他地方各家不都得跟他拼命?那么多的部落,他怎么杀的完?所有人一口气全反了,甚至那把龙椅他也坐不下去!但是,如果咱们被逼不过反了,明国不就有镇压的借口了吗?然后今天咱家、明天他家,几代下来,各处所有那些土地不就全落入他们朱家了嘛!”奢崇明顿了顿,继续道,“那马烨做的太过混账,甚至找借口叫兵士们把老祖的上衣扒光,当众赤着背鞭打!”随后又补了一句,“那一年,老祖三十八岁。”

    “啊!”奢寅大叫一声,“那不得跟这猪狗拼了!”

    “四十八寨的头人们也是这样想的。大家聚起来,要跟汉狗们拼命,但老祖含着泪阻住了他们。老祖说,若是那样,咱们便中了他们的计算,他们就是想让咱们这样呢,也一定早就预备好了镇压咱们的大军,咱们奢家连吃奶的娃娃在内,所有人都会送掉性命。”

    “那怎么办?”奢寅急道。

    “为了自保,老祖一直在有意结交汉人。她有个好朋友,叫刘淑贞,是当时贵州宣慰副使宋钦之妻。通过宋钦这层关系,老祖决定,亲自进京找明国皇帝分诉讨公道。没想到不要脸的洪武大皇帝竟然问,‘你的冤屈我知道了,马烨确是做得太过分。但,如果我处罚了他,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呀?’老祖回答,‘我们永远不会反叛,世代听从大皇帝的命令’。没想到明国皇帝将脸一板,‘那不是你们应该做的吗?’老祖只好说,‘我会建立九个驿站并修整道路,以后随时响应大皇帝的征召。’洪武皇帝实在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想了想,大山里修了路,他可以随时派兵进来,于是暂时便放过了咱们。就这样,大皇帝封老祖为‘顺德夫人’,又叫她把一个孩子送去国子监读书。这个孩子长大后,被皇帝赐姓‘安’,那便是你安叔他们那一支的先祖。所以啊,咱们奢安两部,其实是一家!”

    奢寅又问道:“那个混蛋马烨呢,被明国皇帝杀掉了么?”

    “当然没有。你想想,他为什么挑衅、是受谁的指使?怎么可能杀掉他呢?大皇帝只是把他叫回去,明面上骂了几句,罚了两年的俸禄,就派他去别处做官了。”奢崇明淡淡地说。

    “那老祖太委屈了!建了驿站,又修了路,汉狗们想来便来。安稳了一时,却给后人留下这许多祸患!”奢寅气道。

    “浑话!”奢崇明有些生气,“你动脑子想想!如果老祖不是这样,咱们奢家那时所有族人连老带幼全加在一起不过七八万人,会被屠得干干净净!现在呢?两百年的开枝散叶,一个奢家变成了奢安两家,族人几十近百万,跟水西、芒部、乌蒙、播州……世代联姻,所有血脉相承的人加起来几百上千万,今天的大皇帝还能杀得尽吗!”

    “老祖做得对,孩儿错了。”奢寅恍然大悟,认错也痛快。

    “唉。汉人们总是这样欺负人。你我父子被逼无奈反了,阿爸本想能拿下成都府,把蜀王扣在手里便可以跟汉人的朝廷讨价还价,至少能为你这代人争个几十年清净。这个帝国太大了,无论如何咱们也抗不过的。但那个汉将孙杰太厉害了,到了这步田地,咱们恐怕迟早都要被他打败。阿爸在想,如果你能活下去,阿爸死便死吧。”

    奢寅急道:“阿爸,孩儿要永远守着你,护着阿爸!”

    “哈哈哈,傻孩子,当爹的为儿子拼掉性命是应该的啊!你也应该为你的儿子去拼、你儿子再为他儿子去拼,后人在前人建立的根基上继续向前,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这,才是天道。咱们不是虚伪的汉人,他们那套所谓的孝道,嗯,除了制造傻子,便是叫人变成恶魔。王祥卧冰求鲤——趴着用肚皮去融化坚冰为他娘捞鱼吃的故事还仅仅是糊弄傻子、再看那个郭巨雪里埋儿——为了省下口吃食给他娘,便把襁褓中的亲儿子活埋……这还是人吗?这么缺德残忍是要遭天谴雷劈的!”奢崇明说着有些激动,一阵冷冽的晨风吹来教他冷静下来。转脸看了看虽略显稚嫩,然周身上下散发着蓬勃青春气息的奢寅,随即将目光转向连绵巍峨的群山,“不过,即便咱们父子都被他们杀掉、即便追随咱们的人都被他们杀掉、即便你安叔那里也是如此……咱们奢家、咱们苗家的血脉也还是会延续下去,咱们的子孙,将永永远远守着这片大山!”

    说到最后一句,东面的大山顶上一轮红日破云喷薄而出,将温暖洒向东行的人群,也照得奢崇明坚毅冷峭的脸上焕发出一层夺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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